“照片”超越“摄影”的特性是与生俱来的

    8月20日,由冯克力、黄丽平联袂策展的为期3个月的“时代的印迹—《老照片》二十周年纪念展”,在深圳越众历史影像馆(MoHI)开幕,汪家明、丁东、邵建、谭金土、高小龙等各界名家受邀参加同日举行的“《老照片》读者见面会”。“我们都是中国历史影像的拾遗者”,策展团队开幕前一个月里就在微信上启动了面向公众线上活动“搞事”—以“尊重普通人”和实现“影像观看的自由表达”,开幕后还根据不同受众开展不同主题的公众教育活动。与入选文化部“2017年全国美术馆馆藏精品展出季”的这场纪念展同期,由美国学者爱德华·S·克雷布(Edward Krebs)编译的《老照片》英文精选本,也在美国主打东亚题材的Bridge21出版社出版。

    克雷布教授多年来持续跟踪研究《老照片》,早在2001年,他就在德国海德堡大学的一次中国史会议上,宣读了论文《新近中国的旧事物:关于私人历史记忆的出版物》,他如是评价道:“重视普通人,重视他们在历史中的位置和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历史的权利,是一项谦虚的计划……《老照片》现象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中文名“高谔”的克雷布还向美国年轻人力荐:“对任何开始研究中国的人,或者寻找研究主题写毕业论文的学生,《老照片》都提供了丰富的研究宝藏。”

    由资深出版人汪家明领衔的山东画报出版社1993年6月创立时,被批准的业务范围还限于摄影类读物的出版,冯克力以图书编辑室主任躬逢其盛(姓名发音相同导致他与同处泉城的政治哲学翻译名家冯克利教授常被混为一人,但他们又确实相熟),《山东社会科学》双月刊编辑刘瑞琳(现任出版品牌“理想国”总编辑)也主动投奔而来。以书代刊的《老照片》1996年12月正式创刊时,早期图片来源之一正是该社编纂《图片中国百年史(1894-1994)》所剩下的2300余幅历史图片,“征稿启事”所要求的“文章围绕照片撰写”从创刊之初沿用至今,照片选用时限为“距今20年”—《老照片》第4辑所刊发的德国人奥尔末拍摄的“劫后圆明园”,约拍摄于1870年前后,系杂志迄今所刊拍摄年代最早的照片。

    《老照片》一出版即引发热潮,最高峰时期的单辑发行量超过30万册,从第10辑起每辑发行量都稳定在两三万册,它开启了国内出版业的“读图时代”,后来相继被业内权威媒体评选为:新中国出版业五十件大事;1978—1998二十年难忘的书;改革开放30年来最具影响力的300本书;共和国60年60本书……

    从创刊之初开始,《老照片》侧重的就是摄影的纪实功能—纪实正是摄影的基本属性之一,丛书堪称为百余年来中国人的生存与发展留下了一份形象而鲜活的文献。创刊伊始,《中国摄影报》最早以近乎整版的篇幅刊发由丁东、朱正琳、孙珉等人文学者策划的一次关于《老照片》的座谈,与会者中也包括摄影界人士,当然也惋惜地提到摄影界对《老照片》现象关注不够;《人民摄影报》专访冯克力,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现在就拍老照片!”这篇专访还被《大众摄影》选摘和推荐。《中国摄影》杂志更在2005年第五期刊登了冯克力的《老照片的啟示》,阐释《老照片》丛书在摄影界的特殊意义。多年以后,就在最近,冯克力在网上浏览了上海摄影家雍和的一些作品,这位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的一句话让他颇有共鸣:“那些最好的照片,现在看是新闻,将来就成了历史。”

    尽管《老照片》创刊20余年来受到摄影界一些关注,但相形之下,人文社科尤其是文史类学者的相关研究更多更深入。新世纪以来,《老照片:一种大众化的历史叙述》和《抵达生命的底色—老照片现象研究》《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等论文或专著陆续出版。

    2015年4月,《老照片》出版第100辑,这年底出版了各界评说该杂志的特辑《一同走来》,作家傅国涌在代序中盛赞“收集照片便是收集世界”。

    《一同走来》中也收录了画家陈丹青为冯克力2013年结集出版的随笔《当历史可以观看》一书所撰写的序言《褴褛的记忆》,陈丹青称《老照片》“已成为全体国民的私人照相簿,人人都会在其中找到既属于亲属又属于国家的记忆。”陈丹青十余年前在济南第一次见到冯克力时,就向他力荐罗兰·巴特和苏珊·桑塔格的摄影著述;如今,这位忠实读者收到每辑《老照片》后,“再忙,也必逐页细看”,他认为《老照片》“与我们称为‘摄影的那么一种文化,毫无关涉,它甚至未意识到它做了精英摄影无法做到的事,因为它来自并回到寻常的家庭,寻常的人”,曾建议《老照片》“认真分类而排版,做成一流影集”的陈丹青后来改了主意:“请《老照片》一如其旧。”

    正是2015年,为庆祝《老照片》出版满100辑,编辑部从历年来累计刊发的1万余幅历史照片里精选出100幅并精心装裱,兼顾画质、内涵等。其中,距今最近的系1988年所拍摄,这些精选之作相继在济南、南京、烟台等地一些书店里以不同规模展示过。去年夏天,深圳越众历史影像馆通过导演高小龙约请冯克力来做场讲座,随后由黄丽平总策划的“一个有问题的展览:从一段潮汕旧影像说起”给冯克力留下更深一层的良好印象,于是有了“时代的印迹—《老照片》二十周年纪念展”。

    “就承载社会信息而言,每一幅照片都具有某种“全息”性,其所蕴含的丰富信息,往往见仁见智,难以穷尽。”冯克力团队乃至整个山东画报出版社与越众历史影像馆一拍即合,此次参展的100幅历史照片都是复制品,被全部无偿捐赠给越众历史影像馆进行永久收藏,“越众并不在乎是否原版照片,注重的是照片上的信息。”

    创刊早期,冯克力经手了大量珍贵的原版老照片,杂志的刊布对老照片的市场价格确实具有一定增持作用。台湾《中国时报》前记者秦风(徐宗懋)从第5辑开始,一度几乎每辑都给《老照片》提供关于民国社会和1949年之后台湾情状的照片,他的几幅拍出高价的原版照片,都曾在《老照片》上首发。秦风后来专门致力于影像收藏,前些年还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举办过一次老照片展。如今,数字化传输省却了冯克力与数以千计的作者用纸质信封交流原版照片或翻拍件的繁琐,但是,从此,“接触、把玩原版照片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少。”开始使用微信后,冯克力“很快被拉进了几个老照片收藏群,成百上千的老照片收藏与爱好者好像一下冒了出来,其中一些人很快成了《老照片》的作者”,可他自己“虽也光顾过老照片拍卖会,但从没去买过或竞拍过。”

    工作之余,冯克力“对摄影的兴趣一直没怎么培养起来”,不过有时也用傻瓜机或手机抓拍一些居家生活和全家出游的照片。现如今,儿子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冯克力隔一段时间就从济南坐3个多小时高铁去烟台帮忙带小孙女,这位1970年代初在北京延庆空军某部服役过的新晋爷爷,有时还是忍不住随手拍几张小孙女的生活花絮并配上几句打油诗,分享在微信朋友圈。《老照片》堪称冯克力的另一个孩子,2017年7月,它已经出版到了第113辑。微博和微信都曾被冯克力用来适当拓宽稿源,“《老照片》从不完全拒绝网上已发布的图文,但前提是这些图文是真正有价值的,是值得反复阅读的。”近期,《老照片》也开始和“今日头条”这样的新媒体平台合作,但杂志在应对新媒体的冲击与挑战(包括应对数字化开放平台带来的版权难题)上,仍显得穩健和不疾不徐,陈丹青所建议的“一如其旧”成为冯克力“以不变应万变”的选择,“《老照片》的初衷,从来就是通过附着在照片上的影像呈现历史,似乎不必因‘照片(胶片时代)的终结而中辍自己的使命,毕竟影像还在。”

    4年前,笔者就《当历史可以观看》与冯克力有过一番笔谈,这则长篇专访《〈老照片〉所呈现的主要是摄影的纪实功能》2015年被与台湾《摄影之声》的专访一道,收入该书增订版。4年后,在“时代的印迹—《老照片》二十周年纪念展”开幕前后,笔者就此次展览的缘起与影响、历史影像的收藏与传播、新媒体的冲击等议题,再度书面专访策展人冯克力主编。

    越众历史影像馆是一个既敬业又具有相当职业水准的团队,值得信赖

    问:自2014年11月15日开馆以来不到3年的时间里,深圳越众历史影像馆就已经举办过“国家记忆—美国国家档案馆馆藏二战中缅印战场影像”系列精品回顾展、“侯登科摄影回顾展 1978-2002”等一系列展览,该馆馆藏主要分二战中国战场影像库、深圳民间历史影像库、当代摄影影像库三大部分(深度挖掘“流失海外和散落民间的中国历史影像”),那冯主编此前实地观摩过吗?如果有,您对该馆哪些环节和特质印象较深?这一次,你们选择与这家年轻的民营美术馆合作,主要基于哪些考虑?

    冯克力:这个展览放在了越众历史影像馆,看似有些偶然,其实也是缘分。去年夏天,影视导演、策展人高小龙先生发微信过来,说越众历史影像馆有意邀我做个讲座,聊聊老照片,这样就跟他们认识了。在与馆方商洽时,我建议他们,不妨结合讲座,在现场展示一些老照片。2015年,为配合《老照片》出版100辑的宣传营销活动,编辑部专门从已出版的《老照片》里挑选出100幅照片,精心制作装裱了,供展览之用。后相继在济南、南京、烟台等地一些书店里,根据相应的场地条件,以不同的规模展示过。这些现成的已装裱的照片,若能配合我在越众的讲座在深圳展示一下,也算是物尽其用,真是再好不过。馆方了解这些情况后,说馆里正陈列着“侯登科回顾展”,无法临时插布另一个展览,但他们对选自《老照片》的这100幅照片很感兴趣,如果配合这次讲座部分展示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可这样仓促地展出,效果与这批照片的价值很难匹配,他们想在2017年适当的时候为这100幅老照片专门策划一个大型展览。

    我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转过年来,《老照片》恰好出满20周年,遂与他们商定展览题目就叫做“时代的印迹—《老照片》二十周年纪念展”。后来过去讲座,不久我又应邀参加了他们策展的“一个有问题的展览:从一段潮汕旧影像说起”的相关研讨活动,通过与馆方上上下下同仁的接触交流,感到这是一个既敬业又具有相当职业水准的团队,值得信赖。与越众的同仁接触交流越多,越觉得他们短短几年里在历史影像的征集、发布和研究方面取得令同行瞩目的成绩,实在不是偶然的。比如他们通过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段潮汕影像资料的解读与呈现,从影像的种种细节入手,从服饰、人物、交通、建筑、饮食、市井等诸多方面,再现了八九十年前的潮汕社会风貌,使得这段看似寻常的历史影像的信息与价值获得了充分呈现。我曾说过,就承载社会信息而言,每一幅照片都具有某种“全息”性,其所蕴含的丰富信息,往往见仁见智,难以穷尽。看了他们对这段潮汕旧影像的挖掘与解读,深感吾道不孤,心有戚戚焉。

    因此,后来当馆方表示有意收藏这批展览照片时,我欣然同意捐赠。由越众历史影像馆来永久收藏,对于这100幅老照片来说也是一个上佳的归宿。

    问:方便透露一下这100幅老照片中最贵的一幅的价格或大致价位吗?还是以一个整体性价格完成的?

    冯克力:是无偿捐赠。这些复制的老照片从收藏角度来说并不值多少钱,如果说它还有什么特殊价值的话,在于是从出版了20年的《老照片》里精选出来的。越众并不在乎是否原版照片,注重的是照片上的信息,在这一点上与《老照片》也是心有灵犀。

    将照片置于时间流中去自然呈现

    问:据闻此次纪念展也入选了2017年全国美术馆馆藏精品展出季?从照片规模来看,为什么最终只选了这100幅?记得贵刊1创刊次年和2008年推出精选本时,也都曾举办过相关讲座和小规模图片展。

    据了解,这100幅照片在展览中没有再分章节板块,而是按拍摄的先后顺序排列的?您对展览最终呈现的效果有何评价?有没有一个大致的分类和策展安排的逻辑线索?我虽然暂未去现场观摩,但从展览的图片小样粗粗看来,觉得是关于近世中国的一组生动的现代化叙事,图文并茂地描绘了中国如何被裹挟和卷入现代化进程中。更细一些,或许可以分为政治史、军事史、科技史、教育史和性别史等多个维度。其中,20世纪中国的女性和儿童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不亚于那些军政、外交等大事件的震撼。比如,原载于《老照片》第31辑中的那幅1930年代的小康之家中兄妹七人按照高矮依次阶梯式站立的合影(类似的,叶挺将军也“曾有一个温馨的家”);还有原载于《老照片》第96辑的“参加政治游行的孩子”。

    

    冯克力:从100多辑《老照片》里选出的这100幅照片,远不止是“百里挑一”!因为每辑《老照片》里刊发的照片大致在130幅左右,挑选时大体遵循三个标准:首先是画质好,二是照片有意思,再就是内容方面有所兼顾,比如人物、事件、风物、平民,等等。为什么首先考虑的是画质呢?因为既然是展览,又号称是精选,照片的观赏性尤其不容轻忽。《老照片》在出版过程中,一向注重的是照片的纪实功能,而在这次展览中试图换一种视角来观看,好的历史照片,同时也不妨是一件足供观赏的艺术品。我们在选择的时候固然照顾到了内容的均衡,但并没有进行分类。策展过程中,与越众影像馆黄丽平馆长和她的团队沟通后,确定展览也不再做什么分类了,而是按拍摄年代依次将照片置于时间轴上去自然呈现。双方确定了这一基本思路后,剩下的事情便完全是由他们在做了,实际上我这个策展人只是挂名而已。后来我们又根据他们的要求,提供了《老照片》创办前后的一些原始资料,像“《老照片》策划书”、“征稿启事”和作者来稿来信的手稿,以及国内报刊最初对《老照片》报道的原始版面,等等。

    临开幕的前一天,与出版社的几位同事下了飞机,赶到越众历史影像馆,已是傍晚了。如果让我用两个字来描述初踏入《老照片》20年展场那一刻的感受,便是“惊艳!”置身展场,恍若走进了一条由老照片搭建的时光隧道,朴素而厚重的色调,若明若暗的灯影,将展场衬托得深邃而幽明。照片中的历史与历史中的照片,在这条精心营造的隧道里,实现了完美的契合。我深深感受到了,同一幅照片,在不同的环境和氛围里展示,观看的感觉也会大不一样。相比之下,我们原先的几次展览,不过是简单的图片陈列而已。这次展览,越众他们真是下足了功夫,尤其注重了与《老照片》的交融,除了在現场展示了已经出版的113辑《老照片》、《老照片》特辑“一同走来”和《老照片》豪华典藏本之外,还为每幅照片设置了二维码,观众用手机一扫,即可读到《老照片》里与这幅照片有关的所有信息,把观看与阅读有机结合起来。而且观展过程中,观众还可以随时用主办方提供的铅笔和贴纸,记录下自己对照片的解读,或疑问,或勘误,或发挥,并贴在照片旁边,让它成为展览的一部分。策展人、黄丽平馆长称这种“多元的展陈和与观众即时的互动,是新时代下‘编辑形式的拓展。”对此,我深以为然。总体来说,无论是老照片还是《老照片》本身,都在这次展览中获得了新的熔铸与升华!而这一效果,远远超出了我们最初的想象。平心而论,这100幅展览照片并无法反映《老照片》的全貌。虽然如此,其展览小样经您“粗粗看来,觉得是关于近世中国的一组生动的现代化叙事,图文并茂地描绘了中国如何被裹挟和卷入现代化进程中”。说实在话,您的感受让我不仅大大增加了对这个展览的信心,也对《老照片》的生命力有了更多的自信。在编辑出版《老照片》的20年里,我们始终抱定一个信念:读者远比我们高明。老老实实呈现照片、呈现事实就好,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就不说,让读者自己去观看、去体悟,各看所看,各思所思,气象万千。《老照片》迄今为止已出版到114辑了,刊布照片1万余幅,文字逾千万言,为中国人百年来的生存与发展留下了一部质朴而鲜活的文献。而且,随着《老照片》继续出版,这部别具一格的文献还在不断地丰富和拓展中,举凡政治、军事、科技、经济、文化、外交、都市、乡村……林林总总,无所不有。

    问:冯主编如今也过上了含饴弄孙的生活,微信朋友圈上偶尔也未能“免俗”会发些您家小孙女玩耍的照片并配上打油诗,您对近代中国历史影像中的儿童形象会有特别留意吗?

    冯克力:《老照片》对儿童照片并没有特别关注,不过儿童的懵懂与天籁的确是很打动人,正因为如此,上述那幅有悖稚童天真的组织他们“参加政治游行”的照片,才深深地触动了大家。虽然我们这一代人孩提时也被政治运动所裹挟,而且犹有过之,属于过来人,但看到一茬茬的孩子身被其害,仍然难以无动于衷,对之习以为常。

    呵呵,您也注意到了我的“含饴弄孙”之乐啊,有时自己也觉得在朋友圈发得太多,应该克制克制了,但总是不由自主,看来真是老啦!不过实在说,我在朋友圈里发这些小孙女的照片和顺口溜,也多少寄托了我对这一代的稚童天然成长的期盼,不要再重蹈他们父辈和祖辈被强加的老路。

    问:《老照片》曾经在美国学者爱德华·S·克雷布的帮助下要出精选集的英文版,不知道后来进展如何?

    冯克力:克雷布先生编译的《老照片》精选本,今年8月在美国出版。

    《老照片》所刊拍摄年代最早的照片大约拍摄于1870年前后

    问:从时段上看,入选此次纪念展的照片涵盖了从晚清19世纪末到1988年一个多世纪的时段,原载《老照片》第41辑的那幅“留学德国的段祺瑞”拍摄于1890年的德国埃森梅喷射击场,算是有明确年份的历史照片里比较早的;而原载于杂志第68辑的北洋海军美籍军官马吉芬为“威远”舰士官和见习水兵所拍的合影,拍摄于19世纪90年代,也是时间较早的。

    为什么展览时段的下限选在了1988年?那幅“1988年,一辆个体公共汽车在马路上随停随走”的照片不无象征意味,我能想到的一种隐喻,是市场经济体制数年后即将在中国大陆建立?

    在《老照片》20年的编辑历程中,所选照片之“老”在时间范围上具体是怎么确定的,一般最早的也就19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是有更早期的?最晚近的,据说就是“20年之前拍摄的照片”?但随着《老照片》创办已经满20周年了,创办之初及其前后年份拍摄的照片也可以入选了?

    冯克力:在我的记忆里,《老照片》所刊拍摄年代最早的照片,应是德国人奥尔末的“劫后圆明园”,刊于《老照片》第4辑,大约拍摄于1870年前后,考虑到这组照片并非原片,而是作者由印刷品复制所得,加之画质也不是太好,这次就没有选入展览。这些照片的原始底版,后被著名老照片收藏家秦风(徐宗懋)先生所收藏,前些年他还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专门举办过一次展览,展出的照片俱由原底复制,画质惊人,很是轰动。因为已有了更正宗、更清晰的复制照片面世,也是这组照片这次展览未能入选的一个原因。

    展览以那幅“个体公交车”收尾,并非刻意为之,乃不经意的结果。您对这一安排及这幅照片有如许解读和联想,这不又恰好证明了老照片的魅力所在吗?!是的,老照片“20年”的时段选取标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依次顺延的,比如1997年拍摄的照片,从今年起也可以纳入《老照片》了。不惟如此,连《老照片》当初创办之种种,也已成了“老照片”。回头想想,二十年不过瞬间事耳!何止二十年?《老照片》所观照的摄影术发明之后的“百多年来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又何尝不是呢?

    问:贵刊20余年来所开设的“故时风物”“名人一瞬”“旧事重温”“私人相簿”等栏目,其中普遍而言,受欢迎程度较高的是哪几个或哪一个专栏?读者有哪些带有比较集中倾向的意见和读后感反馈?

    冯克力:还真不好一概而论,你爱看的他不喜欢,他喜欢的你不爱看,这种情况每每有之。面对读者的多元阅读趣味,作为编者,唯有以开放、包容的心态去面对。

    《老照片》对摄影界的影响也并非没有,只是不像对人文社科领域那么大就是了

    问:1993年6月,山东画报出版社被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批准成立时,最初定位还限于摄影类的出版;贵社旗下《老照片》1996年12月的创刊,最初一个动因也包括利用编纂《图片中国百年史(1894-1994)》所剩下的2300余幅历史图片。在《老照片》的定位和成功因素里,“摄影”占据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摄影有着纪实、审美等诸多功能,但我和很多《老照片》粉丝以及这次展览的不少观众,可能最重视的还是这些老照片的纪实功能。从冯主编这么多年来接触到的反馈来看,是不是思想文化界和人文社科领域的专家学者对“老照片热”的关注、研究热情,要远远超过“摄影界”?如果是这样,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冯克力:《老照片》的“征稿启事”里有这样的要求,即“文章围绕照片撰写”。“征稿启事”从创刊到现在,20年了,只字未改,从第1辑一直登到刚刚出版的第113辑。这一要求,至少证明了“照片”在《老照片》中所占据的位置。诚然,有了这样的要求,并不能保证《老照片》的稿件清一色的都是这种模式,事实上,在《老照片》里,以文章为主而照片只是作为插图或旁证的稿件也不是没有,但大多数稿件的文章的确是“围绕照片”撰写的。当然了,照片并不能等同于摄影,它只是摄影的成品而已。摄影作为人类的一项发明也好,作为一种社会活动也好,比起它所产生的作品本身来,显然更繁复,更具专业性。而作为摄影产品的照片,一经产生,它的价值、它的受众即不可避免地超出了摄影本身。

    说到这里,我似乎有些理解了为什么陈丹青先生说“《老照片》里刊登的照片超越了摄影”,原来“照片”超越“摄影”的特性是与生俱来的,而《老照片》不过是通过自己对照片的独特编辑与刊布,使其更加彰显罢了。

    我曾一再申说,《老照片》所呈现的主要是摄影的纪实功能,而纪实也正是摄影的基本属性。正像您所说的,这些年里,思想文化界和人文社科领域的专家学者对“老照片热”的关注、研究热情,的确是超过了摄影界本身。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可理解,既然照片的社会历史价值可以超越作为一种专业的“摄影”而存在,那么《老照片》以其呈现、利用照片的独特选择被更多的人所关注,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实际上,《老照片》对摄影界的影响也并非没有,国内媒体中,最早以大幅版面推介《老照片》的,正是《中国摄影报》,以近乎一个整版,登载了一次关于《老照片》的座谈。不过策划这次座谈的,是丁东、朱正琳、孙珉等一些人文学者,当然也有摄影界的人士参加。座谈中,还提到了摄影界对《老照片》现象关注不够,令人惋惜。记得还是《老照片》面世不久,一位正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的资深摄影记者曾很认真地对我说,北影的教授教给他的是照片如何拍,而《老照片》则提醒他该拍什么。差不多在那前后,《人民摄影报》对我有过一次专访,其中特别问道,以我编辑《老照片》的心得,对当下的中国摄影界有何建议,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现在就拍老照片!”这句话,后用作了那次专访的标题,还被《大众摄影》选摘、推荐过。我重提这些事情,是想说明《老照片》的出版还是引起过摄影界的一些关注的。前不久,我在网上观赏过摄影家雍和先生的作品,他说的一句话让我永远记住了:“那些最好的照片,现在看是新闻,将来就成了历史。”纪实摄影的价值,新照片与老照片的微妙关系,被他一语道尽!

    问:作为民办非盈利学术机构,越众历史影像馆除了收藏、展示之外还有研究的重要功能,此次为纪念展配套了怎样的研讨环节和活动?

    在编辑《老照片》的20余年里,除了汇聚您每期“书末感言”的《感言老照片》《当历史可以观看》等述评、研究性质的图书,以及新浪网图片频道的“一孔之见”专栏之外,您或编辑部其他成员还有此类研究成果吗?

    除了您个人的研究成果外,还有论文《〈老照片〉:一种大众化的历史叙述》(《齐鲁艺苑》,何群,2003年第3期)和《新近中国的旧事物:关于私人历史记忆的出版物》(美国历史学者爱德华·S·克雷布2001年5月提交给海德堡大学一场中国历史学会议的论文),以及暨南大学中文系赵静蓉教授的两部专著《抵达生命的底色—〈老照片〉现象研究》(广西师大出版社,2005年6月)《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商务印书馆,2009年9月)等,这方面最近十年有什么新成果吗?

    来自摄影专业或有此学科背景的《老照片》研究者多么?据我了解,关注“怀旧”问题的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赵静蓉是南大知名美学家周宪教授高足,这还是偏文化研究和史学研究的路数。

    冯克力:越众的展期三个月,展览期间除了相关研讨会,还会安排一些读者见面等专题活动。这些年关于《老照片》的学术尤其与摄影专业有关的研究很少见到,但人文社科学者以及《老照片》的作者、读者们对《老照片》的评论一直没有间断,像陈丹青《襤褛的记忆》、傅国涌《收集照片就是收集世界》、杨潜《读图与读史》等,对《老照片》现象的阐释都不乏精彩之论,另外还有“我与《老照片》”征文里的一些文章,凝聚了写作者多年阅读《老照片》的感受,也多质朴真挚,见识独到。这些散见于书刊和《老照片》的评论文章,都收在了2015年12月由山东画报出版社推出的《老照片》出版100辑纪念专辑《一同走来》里,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看。

    《老照片》在建立开放的数字化平台方面,始终持谨慎态度

    问:海外一些先进的文博机构,在利用数字化平台进行历史影像资料的研究与传播上多有探索和尝试。媒体报道显示,国内也有新锐美术馆开发了以互联网为依托的数字化影像平台、支持多终端高清浏览和高并发数的大数据影像资料库,它们能助力于实现“公众在线查询需要的历史影像资料”,这次的“时代的印迹—《老照片》二十周年纪念展”不知是否用到这样的大数据存储与应用平台?

    最近这些年来,除了连续出版每两月一辑的《老照片》,贵刊在利用大数据等新技术存储和传播历史影像方面不知是否有一些探索?这20余年积累的上万幅老照片,是否已经容纳到一个统一的数据库中并提供相应的查询服务?

    贵刊如今在选用和购买老照片时,除了投稿作者自附的历史影像资料外,来自个人藏家或机构数据库的老照片的各自比例多大?

    冯克力:这次展览的100幅照片虽已无偿捐赠给了越众历史影像馆,但版权的授予是有限度的,像一些重大历史事件、著名历史人物和记录公众生活的年代比较久远的照片,其版权原本就很模糊,并且大多已超出了版权保护的年限(拍摄后50年),假如以研究为目的,纳入数字化共享平台展示是可以的。但这100幅照片里,还有一些来自个人的家藏,多是其祖辈、父辈及本人的家庭照片,这些照片除了版权,还有肖像权的问题,对这一部分照片的使用权,我们本无权授予,即使授予也是无效的。所以在与越众历史影像馆签署的捐赠协议中,明确规定这部分照片非经作者授权,不能使用,包括展示。基于对照片版权的保护意识,《老照片》在建立开放的数字化平台方面,始终持谨慎态度,这也是迄今一直没有建立这样一个平台的主要原因。作者投稿过来,是授权我们在《老照片》上刊发,一旦用于其他用途,必须另外取得作者授权,而这项工作真要做起来会相当繁复,你想啊,上千名的作者,要一个一个去找,而早年的有些作者已难以联系上……

    如今家藏照片在《老照片》所占的比例,大约在50%强,当然所谓家藏照片,除了家族私人照片以外,也有少量反映社会生活、历史事件的照片。

    数字化传输使得影像的传播更加便捷,但从此接触、把玩原版照片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少

    问:在门户网站还有巨大影响力的前几年里,还有热心读者在微博上向您推荐老照片的线索,如今微信的使用如此普及,是不是拓宽了您和历史影像爱好者交流的交际面?新的社交媒体的使用,对历史影像的传播生态有哪些实质性影响?

    我也注意到,著名新闻与传播专家徐泓教授的一系列家族史文章,贵刊是与青年学者陈远的微信公众号“拍卖时光”同步刊出的。在过去,老牌杂志书可能很难接受“非首发”的文章?

    冯克力:《老照片》出版的最初几年,组稿主要通过写信和打电话,稿件完全靠邮寄。那时作者投稿,除了少数有翻拍条件的,多是直接把原照寄过来,无论用或不用,我们都会给作者寄回去,那时候真是经手了大量的珍贵的原版老照片。很快就有了互联网,与作者的沟通、稿件的传递,便主要靠电子邮箱了,文章连同照片都实现了数字化传输,方便倒是方便了,但从此接触、把玩原版照片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少,这多少有些遗憾。有了微信,信息交流的方式又为之一变,我很快被拉进了几个老照片收藏群,成百上千的老照片收藏与爱好者好像一下冒了出来,其中一些人很快成了《老照片》的作者。微信最主要的功能,是实现了点对点的即时交流,使得影像的传播更加便捷,这一变化不可避免地要从深层影响到历史影像的发布与传播,无形中对像《老照片》这样的传统纸媒也构成了一些挑战。

    实际上,互联网对纸媒的冲击由来已久,只是微信把这种冲击变得更形显著而已。网上阅读虽然便捷,但带有浏览性,往往浮光掠影,很难沉潜于阅读对象(文本或图像)之中,加之大多数上点年纪的人并不习惯于网上阅读,因此无论是追求阅读的精致化也好,还是满足不同人群的阅读需求也好,纸媒的生存空间还是相当可观的。

    另一方面,伴随着历史影像发布的低门槛和传播的便捷,是历史影像的泛滥和碎片化,而避免泛滥和碎片化,正是《老照片》这样严肃的历史影像读物应该担负的责任。《老照片》从不完全拒绝网上已发布的图文,但前提是这些图文是真正有价值的,是值得反复阅读的。像徐泓女士的稿件,网上虽已发布,但印到书里,在图文对应里从容面对,一页页看下来,其阅读的感受显然是大不一样的。

    讓《老照片》本身“一如其旧”,仍是我的首选

    问:您对于方兴未艾的老照片收藏市场怎么看,又有哪些亲身参与(比如购买)?早年编辑《老照片》过程中,有些照片是您从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和一些城市博物馆淘来的,台湾文史学者、影像收藏家秦风(徐宗懋)先生从第5辑开始几乎每辑都给《老照片》提供关于民国社会和1949年之后台湾情状的照片,四川的文博藏家樊建川先生也曾与《老照片》有业务往来。那么,您对贵刊选用和刊发后的老照片在收藏市场的价格有过考量吗?比如,刊发后可能抬高相关老照片的市场价格?对其价值的判定也有影响?

    冯克力:说老照片收藏方兴未艾,是一点也不过分。随着胶片摄影的退出和数字摄影技术的突飞猛进,老照片几乎成了濒临灭绝的“物种”,成了不可再生的一种资源,物以稀为贵嘛,你说老照片的收藏热怎么会降温呢?

    这些年里我虽然一直在编辑《老照片》,但并不收藏老照片。早年间或逛逛旧货市场,也买过一些老照片,那是为了在《老照片》里刊发,以解燃眉之急,因为刚创刊的时候,《老照片》的稿源并不是那么充裕。通过《老照片》的披露,照片的价值为更多的人所了解,这对照片的市场价格只会有增持作用。比如,秦风先生有几幅拍出高价的照片,都曾在《老照片》里首度刊布过。经过复制刊布,照片的影响扩大了,而你手里的藏品—那张原版老照片依然是唯一的,何乐而不为?!

    问:4年前就尊著《当老照片可以观看》的初版专访您时,我曾请您“在传统媒体和传统出版都受到新媒体严峻挑战的当下”预测一下《老照片》的未来,您当时回应称“还真不好预测”、“不妨以不变应万变”,而且认为陈丹青先生建议的“一如其旧”之于贵刊“是一个不错的建议”。

    4年过去,新媒体的冲击和挑战可以说是结结实实的,您不可能一点感受都没有吧?就像1975年您从部队复员进入山东省出版局下属的一家印刷厂所从事的最初工种“铸字”今天近乎成为历史名词一样,技术的进步确实是客观存在的。

    当然,我也注意到,今年年初,在今日头条以“变·恒”为主题的头条图片创作者大会上,他们从1.12万个图集头条号中遴选并揭晓了8个头条图片大奖,贵刊获得“最受欢迎老照片奖”。如果说《老照片》作为杂志书在阅读的2.0时代取得了巨大成功并引领了图文书的出版风潮,那在阅读进入所谓3.0时代又该如何与新媒体合作、如何再利用好这1万余幅珍贵的图文资料并增加其附加值?

    与其他新媒体合作,或许更多的只是让其他机构享受了贵刊在内容生产上的深度、厚重优势,那么,《老照片》杂志本身又该如何转型和升级为一个新媒体?

    冯克力:在老照片收藏界,有一种观点认为,老照片的收藏最终应截止于胶片时代。这一观点与我在拙作《当历史可以观看》里的一个表述庶几近之。我说的是:摄影进入数码时代以后,使得“影像已经可以脱离照片而存在了”。老照片收藏家们除了影像本身,更在意的是那张承载了影像的历经岁月沧桑的相纸,假如没有了那张相纸,照片作为一个“物件”的属性也就不复存在了,那还有什么好收藏的呢?假如硬要收藏,那也不过是在收藏数字化的“影像”,几与“照片”无干。而《老照片》的初衷,从来就是通过附着在照片上的影像呈现历史,似乎不必因“照片”的终结而中辍自己的使命,毕竟影像还在。就像当年“铸字”工艺的淘汰,并没有影响文字本身的功能一样。正因如此,不论攝影发生怎样的变化,都无碍于《老照片》的“初心”,所谓“以不变应万变”,正是源于前面说过的《老照片》在某些方面“超越”摄影的那些属性。

    坦率地说,四年之后的今天,让《老照片》本身“一如其旧”,仍是我的首选。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老照片》的综合开发上充分利用新媒体,发挥《老照片》既有的资源优势,近来与“今日头条”的合作,也算是这方面的一种尝试吧。

    作者注:黄丽平、胡亦婷和赵祥斌对本专访亦有贡献,谨致谢忱!

    注释:

    1. 由于《老照片》丛书采取了以书代刊的形式,故此作者在这里用了“贵刊”的称呼。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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