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辛与他的《克拉玛依》

    陈小玮

    

    

    徐辛在《克拉玛依》拍摄之前,对克拉玛依大火的认识就是“一个火灾”;刚拍完,他觉得政府处理方式非常愚蠢,深思后认为,这场大火导致的悲剧,把中国的弊病全部展现了出来。

    “如果不是希望这个国家更好,我根本没有必要去拍这样的东西。”他说。

    2007年12月8日,克拉玛依大火罹难者的忌日。凌晨5点,徐辛一个人带着摄影器材现身于小西湖—克拉玛依市公墓所在地。

    “之前我和他们没有任何联系,我想12月8日是孩子们的忌日,家长们一定会去墓地悼念,就带着机器赶了过去。”从那之后,徐辛开始了历时半年的走访,包括走访已离开克拉玛依在乌鲁木齐、北京、上海等地生活的遇难者家属。

    徐辛从60多位受访家长中,截取13个遇难孩子家庭为样本,剪辑出一部时长达6小时的纪录片—《克拉玛依》。

    “你现在对着的是话筒和我,事实上你对着的是更多的观众,所以,你们不是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对观众讲述。”拍摄前,徐辛对遇难者家长这样说。

    下面,我们也让家长来自述他们的故事,按家长在片中出现的顺序,用英文字母来代表其名字。

    娃娃是形式主义的牺牲品

    有领导参加的活动,献花就成了一个必备的节目。“双基验收”(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也不例外。

    朱静,是献花儿童中的一个。

    “头天晚上,还在背‘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朱静母亲A回忆说。

    12月8日,上午彩排结束,离中午下班还有10分钟的时候,女儿打电话催她回家。

    中午吃过饭,孩子兴冲冲地试鞋,上台要求穿球鞋。天太冷,朱静就穿着旅游鞋,带着球鞋去的会场。

    “娃娃多高兴!她都不知道是一场灾难。”A那天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听着孩子“咚咚咚”下楼的脚步声。

    下午6点多,妹妹打电话说,“友谊馆着火了,烟特别大,还停了电。”

    A给一个病人打完针,骑着自行车就往友谊馆赶。到大十字时(友谊路与准葛尔路十字),人多得只能推着车走。到友谊馆跟前,见一个面包车正准备用钢丝绳往开拽门。消防车停在侧面,在接管子。门拉开有半米高时,只见烟“呼”地冲了出来。一个站在最前面的家长叫着“完了,完了,门前一层娃娃。”

    A一下子哭的就不行了。后边一个熟人安慰说,“你娃娃给领导献花,和领导坐在一起,不会有危险的。”

    左等右等,一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消息。跌跌撞撞回到单位等。A的老公、妹妹十几个人,拿着孩子穿的毛背心的毛线头,分头找。最后在殡仪馆找到了,确认不了。

    第二天早上6点,A去了殡仪馆。隔着好几个孩子,她一眼认了出来。孩子穿的是她买的健美裤。

    10日出殡。往小西湖去的路上,撒的全是白纸钱,车一辆接一辆,从后面看不见头。墓坑是用挖掘机连夜挖的。

    “你领导跑出来了,还拿着我娃娃献的花,我娃娃没出来,你忍心吗?”对着镜头,A质问着。

    这件事情发生了这么多年,对他们来说,就像在昨天。即使又有了一个孩子,但看见眼前的小的,就会想起大的,特痛苦!

    “痛苦只有我们自己承受,谁知道我们的心情?”A颇显无奈。

    安全意识太差了

    1994年11月27日,辽宁阜新一歌舞厅发生大火。有关部门发紧急明码电传,要求对公共娱乐场所进行24小时安全大检查。

    克拉玛依收到电传的时间是12月6日。“安全大检查刚结束,就出事了,不是在搞形式吗?”有家长责问说。

    “来检查,汇报演出也正常。有出事的迹象后,先把人撤出来,会今天开不了,明天可以开,人命大于天呀!”有家长这样说。

    在一段事故调查录像中,二小校长黄文化躺在病床上说:第二个节目演了不到一分钟,舞台上面掉下着火的布条,接着是大块的着火幕布。

    另一个老师说:先闻到焦糊味,以为是烧垃圾,后来,看见掉带火的布条,幕布也着了。她座位前一排是自己的学生,就叫他们赶快跑。

    消防部门接受电视台采访(1994年12月16日油城新闻录像)时,分析火灾原因总结了几条:起火点在7号灯的位置,幕帘应与灯保持50厘米的距离,实际只有23厘米。木质疏散门内加了防盗门,设计上没有。从消防安全角度看,安全门上锁、关闭,加装铁栅栏门,违反了消防条例第11条。馆内装修,包括舞台用品采用可燃材料和高分子材料。座椅结构是化纤布装饰布、人造革、泡沫、麻袋,幕布是化纤的,还有一道金属宽银幕,燃烧发出有毒气体,人吸入后麻痹呼吸道,导致窒息。

    还有重要的一条,友谊馆管理松散,没消防紧急预案,没落实防火安全措施,没整改防火险隐患,在检查表上签了字,但没行动;防火用品不全,一边有水枪,没水带,另一边有水带,没水枪。疏散通道堆放杂物,放着冰柜、沙发、自行车,还安了一道铁栅栏门,实际是当仓库在用。

    他们是怎么出来的?

    “舞台上薄纱着火时,看见教委一个男的跳着试图扑灭。后来,又有三四个人在舞台上扑火。有人把大幕拉上了。”八中的一名体育老师S回忆当时的情景。

    当时不把幕布拉起来,也许火真能被扑灭,毕竟一开始火苗不是很大。但是幕布拉上以后,舞台里面和外面就产生了气压差,发生空爆,加上突然停电,造成了混乱。

    S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被选上参加演出,小儿子没被选上。“只有规范班的老师和学生才有资格参加。我们班43个学生到会,有个别调皮的学生被调整下来了。”S当时觉得自己和儿子能同时参加演出,很荣幸。

    进到会场,儿子还冲S挥手。

    S坐的位置离舞台近。学生看见着火后,就站起来问,“怎么办?”

    听见一个穿皮衣的人说,“坐下,让领导先走。”

    “当时如果自私点,儿子就离我十几米,带着他跑,完全有机会。”尽管S对自己当初的行为表示没遗憾,但儿子没出来,却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

    “学生去世了,儿子去世了,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十几年来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我,没一天能摆脱。”S离开克拉玛依,在内地待了几年后,又回到了新疆。

    现在S带着一个9岁的孩子,到处打工,为生计奔波。

    “他们(指克拉玛依当地领导)和自治区的领导肩并肩地坐在一排,怎么区上的人死掉了17个,他们就都活着出来了,他们是怎么出来的?”谜一般的问题一直困扰着S。

    C也是接到同事电话才知道出事了。同事打电话问,“你儿子是不是在友谊馆?着火了!”C当时坐在地上就动不了了。

    “那里边出不来,门全是锁着的!”C在友谊馆开过三次会,知道里边的情形。

    现在的人为了100元的开瓶费,就会给有关部门反映,甚至到法院起诉。“自己安全意识太差,太麻木了!当时觉得不好,为什么不去反应?”C自责道。

    C后来又有了一个孩子,但患了强直性脊椎炎,没办法治好。老公有病,家里就靠她一个人撑着。

    “在北京最绝望的时候,都想带着孩子从天桥上跳下去。”C低着头说。

    外人看他们拿着工资,在家带孩子,不用上班,觉得好,其实,没人懂得他们心里的滋味。“痛是自己的,谁也理解不了。”C摇着头叹息。

    人埋了,都安了

    “从起火到不可控制之间,有10分钟的时间,没人组织疏散;不可控后,又都夺命而逃。”T这样说。

    “电动卷帘门因断电曾一度关闭。”文件上这样说。

    但在T看来,这从工作原理上讲不通,没电,电动门应该动不了。经过和他人的讨论,T得出的结论是:“友谊馆的人,为防止其他人进会场,把卷帘门放到1.2米的高度。人往外挤着逃生时,把门拉了下来,这门就是名副其实的鬼门关。”

    面对着徐辛的镜头,T多年的思考,如流水般地淌泄而出:

    友谊馆的地位,在克拉玛依相当于人民大会堂,是政治活动的中心。装修不经过消防验收,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工作人员往外跑时,都没想着把门往上推一把,责任心丧失!不是说跑出来有罪,是出来后不组织抢救有罪。

    油田消防应该更专业,可消防车仓促到了,只有半车水,又没破门本领,没穿消防衣,没戴防毒面具,进不去。

    有的孩子还活着,就被送到太平间。有一个父母是公安上的,在太平间发现孩子还活着,送回医院被救活了。医院的人如果能认真地听听孩子有没有心跳,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吧?

    孩子死了,没有医院的死亡证,没有公安部门的验尸报告,三天内把人埋了,合法吗?

    人埋了,所有人都安了。

    “因公牺牲”拿不到证

    在小西湖墓地“12·8”遇难者墓碑上,几乎都有“因公牺牲”四个字。

    是“因公遇难”还是“因公牺牲”,善后会议上有过长时间的辩论,一度没有结论。

    1995年1月25日,罹难者逝去49天时,在家长的努力争取下,开了追悼会。悼词中的最后一句是“‘12·8因公牺牲的优秀少年儿童、教师和同志们,永垂不朽!”

    碑是石油管理局立的,但证却办不下来。一些家长怕政策不延续,为求得放心,就试图通过上访和法院这两个渠道,争取拿到“因公牺牲”证。

    1995年2月25日,赔偿结束后,善后工作组没说解散,但不开会了。家长再提什么要求,领导也都不见。不满意的家长就开始去乌鲁木齐或北京上访。

    曾经是善后工作组的老马也成为上访者的一员,他于1995年5月底去了北京,住在前门大栅栏一个小旅馆里。很快,单位得到通知,公司一个副经理来了,先让他从小旅馆搬到公司招待所住,再后来就被“接”回克拉玛依。

    两年前,D正做着饭,看见电视台正播一个“律师做客直播间”的节目,可以咨询法律问题。她打电话进去,问律师的问题是:“人死了,公安不给出死亡通知书,就销了户,对吗?”

    “不可能!销户总要有医院或公安上的相关证明。”律师追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便说我是‘12·8的,可8还没说出口,导播就把电话掐断了。后来这个节目也没有了。要不是那天孩子回来要吃饭,我就想冲过去问,为啥掐断电话,难道我问的不是法律问题?”多年后,D说起这事,情绪依然很激动。

    “过去我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现在不论大小事,惹着了就暴跳如雷。”D承认,她现在性格上有了很大变化。

    D拿出一个相框,去掉上面裹着的几层纸,是《春暖童心》舞蹈结束时的造型照片,里边有她女儿。

    “最后的绝照。”D将相框靠着墙立在沙发背上。

    希望这个国家更好

    《克拉玛依》片子的结尾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在《浏阳河》的古筝曲中,保留在人民广场的友谊馆前厅的台阶上(1997年,将友谊馆会场建筑部分拆除,修成了广场)有一小片点燃的蜡烛,那是对亲人的怀念,时间是12月8日的晚上。无意中闯进镜头的几个滑板少年,一掠而过,炫着娴熟的技巧。

    徐辛在拍摄《克拉玛依》之前,对它的认识就是“一个火灾”;刚拍完,觉得政府处理方式非常愚蠢,深思后认为,这场大火导致的悲剧,把中国的弊病全部展现了出来。

    由于题材的关系,该片在内地被禁。2010年4月,在香港的国际电影节第一次上映,后来参加了多个国际电影节及影展,最后一次(2011年3月)参加的是法国真实电影节。

    拍摄前以及拍摄过程中,徐辛都没有与当地政府主动沟通过。纪录片中穿插了克拉玛依市的电视新闻片段,算来自官方的声音。

    “从汶川大地震到玉树地震,当地人也好,外地人也好,都会组织悼念,但克拉玛依这个事件却没有,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这个城市对这些遇难家长的态度。”徐辛接着说,“我希望大家通过看这个片子能引起一些反思和思考。如果说我不是希望这个国家更好,我根本没有必要去拍这样的东西。”

    徐辛对接受采访的人也表达了感谢,“不管是谁,只要在镜头里面出现了,都非常勇敢。也是他们的勇敢激励我把这部作品完成,他们的勇敢也会激励更多的中国人。”

    中国当代先锋艺术杂志《后天》,每两年颁发一届“中国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2011年,第三届后天电影奖颁给了徐辛。

    颁奖词中的一句话,对徐辛算是一个恰当的评价:徐辛是一个敢于记录时代之痛、心灵之痛的电影人,一个对自然与社会充满良知与关爱的社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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