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与生命

    向曙曦

    2015年台湾电影金马奖,导演张作骥的《醉·生梦死》受到重点关注,最终获得10项提名并赢得最佳女配角、最佳新演员、最佳剪辑、最佳原创音乐4项大奖,此片参展德国柏林电影节,也获得广泛好评。电影涉及到了很深的伦理讨论,对母子、兄弟、情人、同性恋等复杂的情感进行展现,触及到台湾底层、边缘人物徘徊无奈、被生活压迫的细微情感,整体的梦幻、沉沦是台湾文艺片中少见的风格。

    电影讲述了不被母亲认同的弟弟(外号老鼠)无所事事,而母亲整天酗酒,哥哥从美国回来后,依然保持着同性恋倾向,勾搭上弟弟的朋友硕哥;硕哥是夜店舞男,欺骗与游走于各个女人之间。每一个人物都为生活所迫,都仅仅为自我的那一点点空间争取一点点快乐,而这些快乐是如此地自我麻醉与稍纵即逝,人物的情感非常复杂,电影对人物的心理世界的展现达到了精湛的水平。

    表现主义电影(expressionistic film)在电影艺术词典中定义为:“从1919年至1924年出现在德国的一个把文学、戏剧和绘画上的表现主义风格运用于影片创作的流派,表现主义在本世纪的10年代到20年代初统治了德国文艺,它的艺术目的是力图通过不自然的形式和极度失真变形的世界形象,来强烈地表达出人物内心恐惧和焦虑、爱和憎的情绪。”[1]早期表现主义电影的代表作品如罗伯特·维内的《卡里加里博士》(1919)、保罗·威格纳的《泥人哥连》(1920)、弗莱德立希·茂瑙的《吸血鬼诺斯费拉枚》(1922)、保罗·莱尼的《蜡像陈列馆》(1924)等。

    表现主义电影反对写实主义,重点关注人物内心,它以夸张和扭曲来表现内在的情感真实,整体风格阴郁沉重。[2]在展现心理状态中,表现主义电影往往采用隐晦和夸张的手法,将心理活动由抽象到具体,并异化,达到哲学上的高度,是一种高度概括和抽离。电影《醉·生梦死》明显具有表现主义电影重视心理呈现的风格,电影出现的老鼠、蚂蚁、苍蝇、蛆虫、吴锅鱼等低微的动物是对电影人物——底层生命内心进行抽象,精彩地表现出人物内心的孤独、自卑、无奈、崩溃、夹缝里的情感以及梦醒的平和。特别是弟弟与蚂蚁合体亲密、苍蝇与蛆虫跳舞、老鼠在阴湿的地上爬行、母亲尸体与蛆虫的缠绕,以上镜头夸张又真实地体现出低层人物内心敏锐的细节,艺术化的表达使得电影亦幻亦真,达到了艺术的深刻。

    一、 老鼠的隐喻

    主人公弟弟外号叫老鼠,没有什么体面的工作,混迹于菜市场做做帮手。电影最开始的镜头就展现了弟弟与母亲的纠葛,母亲更偏爱哥哥,弟弟对此怀恨心酸。与母亲对哥哥的袒护形成鲜明对比,弟弟在低位的沙发上埋头流泪。这就是这个缺乏家庭温暖的弟弟,生长于本来应该相爱,事实上却是相杀的亲人关系中。弟弟又是如此想要爱母亲,和穿蓝色裙子的母亲搂抱跳舞,甚至找一个哑女来爱也给她穿上蓝色裙子搂着她跳舞,母亲的伤害,是弟弟沉郁的主要原因。

    电影里,弟弟在靠近窗台的地方抽烟,天下着雨,看见一只老鼠在水沟里挣扎爬行。弟弟对老鼠说:“兄弟,你怎么在这里?你也差不多了啊!”主人公调侃的对象就是他自己——这样一个卑微的生命,自己就是臭水沟的老鼠,这正如表现主义小说家卡夫卡在《变形记》中用动物与人进行变形合成一样。弟弟一直在抽烟、喝酒,对生活的体验常有梦幻感,弟弟以独白的形式告诉观众自己所感受的一切,观众更直接体会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弟弟的内心,使电影更趋近表达心灵的真实,具有表现主义的风格。表现主义的电影对物象或者景象意义的所指:即它们都是为着心理活动的需要,每一个剧情的变化、背景与环境等等都是服务于心理状态的。[3]《醉·生梦死》序幕有一个很长的特写镜头,弟弟从河边一步步走近镜头,凝视镜头,面部表情由空洞而变化丰富,左眼突然流下泪来,这只眼睛却又笑出来,再望向地面。这一组无声的镜头,暗示了人物无奈、悲伤、自嘲、扭曲的心理变化过程。以人物的情绪变化为主线,使整部电影具有表现主义电影浓厚的心理色彩。

    二、 蚂蚁的隐喻

    因为孤独,弟弟始终有一只蚂蚁同生共存,蚂蚁从桌上跑到手指上,在身体上爬行。有时候,弟弟会把蚂蚁装到旧瓶子里保护起来,人蚁共生具有表现主义梦幻的特点。电影中有一段独白解释了蚂蚁的内涵:“又是一个平静的雨天,我又想起我思念的人,真希望她们能像蚂蚁一样一直围在我的周围,不会离开我。”所以,蚂蚁的隐喻事实上是弟弟内心牵挂的人,比如母亲、哑女,他想她们一直在身边,也想保护她们。尽管母亲酗酒、偏爱哥哥,但弟弟依然不离不弃守着母亲。弟弟也是这样宠爱哑女,这个女孩子是全菜市场都不与之打交道的孤独一个人,共样的孤独感让弟弟对她心生疼爱,把自己不多的钱拿给她,剥香蕉喂她吃,一起玩喝饮料比赛的游戏,给她看蓝色的酒的火焰,阉割打她的嫖客。尽管弟弟一无所有,却是用生命在疼爱自己所爱的人。

    电影的最后,母亲的死因呈现出来,母亲的尸体提醒了弟弟要与她割断联系,这时弟弟才把身体上的蚂蚁放生掉。弟弟离开母亲的尸体,将蚂蚁放生,镜头聚焦于蚂蚁,蚂蚁似乎停留在木栏杆上目送弟弟一步步离开。电影的开始,母亲的死亡应该是已经发生了的,弟弟在河边徘徊,就是在心理上回忆、体会与接受母亲死亡这个过程。哑女和母亲,她们就像蚂蚁一样卑微生存,又依赖于弟弟身体的温暖,最后却又不得不目送彼此的离开,对于离别,电影最终采用了平淡和解的方式。

    弟弟对哥哥的感情也是复杂的,从小父亲就在外面有了女人离开家,弟弟以前学习挺好,很上进的一个人,放任的开始始于哥哥离家去了美国。弟弟的内心是非常渴望爱的,哥哥离开家很容易联想到父亲抛弃家庭,弟弟一心想留住的人都要离开,于是弟弟也放弃了以前上进的势态。弟弟对哥哥的感情转移到硕哥来代替。所以,哥哥也是弟弟心中的蚂蚁,只是这种依赖隐藏得很深。弟弟的感情是非常卑微的,母亲、哥哥都非常忽视对弟弟的关注,而弟弟还是用感情转移的方式去表达了对家庭爱的渴望。

    三、 苍蝇与蛆虫的隐喻

    夜店牛郎硕哥是弟弟一直追随的大哥,表姐评价硕哥就象一只苍蝇,专门寻找寄生的对象。硕哥是这个家庭生活的外来人员,但他影响了每一个人的轨迹。硕哥最大的特点就是欺骗与隐藏,他一直说他在美国有个妈妈,他赚的钱都要给他妈妈。骗来骗去,最后以前的情人来揭发了他,原来他并没有美国的妈妈,他的钱以及他的一个肾都给了他自己最爱的一个女人。表姐因为怀上了硕哥的孩子,同时得知真相,愤怒地用螺丝刀戳向硕哥进行报复。硕哥出卖色相、赚女人的钱,他就象苍蝇一样飞来飞去,寻找食物。算计来算计去最终最落得个处处挨打的结局。

    电影特写了一个夸张的情节,一只蛆与蚂蚁跳舞。一边是弟弟哈哈大笑,用偷来的摄像机拍摄下这肮脏的舞蹈;另一边是表姐看着窗外硕哥与哥哥一起跳着艳舞的动作挑逗起来。蛆虫共舞,具有表现主义电影荒诞的画面风格。“在表现主义的电影里,创作者更关注造型,忽略叙事……塑造各种变形的、夸张的视觉元素。”[4]

    四、 吴锅鱼的隐喻

    弟弟养起了一个宠物——吴锅鱼,吴锅鱼也是卑贱的生命,在河边向钓鱼的人索要就可以得到,有一次一条吴锅鱼跳出鱼缸死掉。吴锅鱼隐喻了母亲,母亲做过妈妈桑,也是一个卑微的生命。弟弟曾经对鱼说过不要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跳出水面,这样没人会救它,暗示了母亲一个人在家意外跌倒,等发现时已经发臭。母亲死亡时间正是弟弟和硕哥去高雄得罪黑社会老大的时间,硕哥也提到过弟弟是否会恨他妈妈的死亡与他相关,当时弟弟和硕哥去了高雄,而母亲醉酒时去取酒跌倒而死,所以硕哥会说是他害的;发臭的鱼比喻着母亲的腐尸。电影最后,放生吴锅鱼也是弟弟接受了母亲的死亡。

    弟弟从不接受母亲的死亡到接受,始于一次报复性拼杀。弟弟曾经去高雄与黑社会老大发生冲突,回来母亲已死;而最后黑社会老大找上门来报复,此时弟弟才真正要实现他的报复——母亲的死由谁负责?最终责任归向黑社会老大,将他杀死才对得起母亲,从而也是自己的解脱。

    结语

    《醉·生梦死》是内向化的,台湾的政治、文化都很少体现出来,更多的体现只是个人的家庭与伤害,这或者是导演关注的重点——家庭与个人,内向化的自我体会。张作骥的电影世界往往都在探索人的生存状态的同时探索人心本来的真实状态。[5]

    《醉·生梦死》的结尾是恐怖的,母亲死去已久的尸体上爬满蛆虫,而“表现主义电影往往正是以恐怖、幻想、扭曲、犯罪作为题材,在视觉上表达一种空间的无限延伸,在叙事上表达一种超越生死的永恒。”[6]母亲肮脏的死亡是对人生卑微的哲学表达。

    正是由于是一部趋于表现主义心理电影的风格,《醉·生梦死》的重点在于情感表达的真实,所以在“叙事”层面有一定的混乱之处,观众如果用“叙事”的真实层面想对电影进行重新的剥离,是一件很徒劳并且没有意义的事情。比如,电影的结局,一个是弟弟望着一地蛆虫与母亲的尸体缠绕在一起,弟弟一边呕吐一边走上前去拿起母亲身边的那瓶酒,正是为了取这瓶酒母亲才失足死亡。弟弟将酒倒进河中,与母亲牵手和解。电影的最后一幕,出现了时间错位的结局,这时弟弟在菜市场得到一个猪头,对应的时间应该是生活还平缓的阶段,哑女还没出事,硕哥也还意气风发,硕哥走出阴暗的巷道走入灿烂的世界。也许最好的时间就是相爱还朦胧、真相还在隐藏的阶段,这一个镜头更像一个心理幻象的真实,是一种对于美好的怀念。弟弟漫步在河边的镜头拉开了影片序幕,电影的最后又重复了同样的镜头。开头弟弟与醉酒的母亲一起跳舞的情节更像是一个心理幻化出的情节,似乎是母亲已死的灵魂在诉说自我。从表现主义心理电影的层面来看,要区分出真实叙事层面与心理幻象真实层面的意义并不大,因为生活本身即是——亦真亦幻的,整部电影就是弟弟自我的内心回顾史,带有表现主义电影迷幻的特点。

    电影里,每一个人物的出发点都没有错误,人只是为了生存而已。每一个人都是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生命,每一个人也都有真情,每个人物拥有几乎要满溢而出却又无法倾诉的躁动内在,这就是生命卑微又真诚的尊严。《将进酒》是电影序幕直指主题的诗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对于人生的虚无体会,当下需尽时行乐。在这个阴暗的台北底层,电影人物穿梭于狭窄、黑暗的过道时头顶经常出现一盏日光灯,日光灯似乎是黑暗里的光明,而这希望又能保持多久呢?

    参考文献:

    [1]《电影艺术词典》编辑委员会.电影艺术词典[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6:109.

    [2]熊涛.表现主义电影特质分析——以《让子弹飞》为例[J].黑河学刊,2011(3):40.

    [3]宋淑兰.浅析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艺术特色[J].电影评介,2013(15):83.

    [4]尹鸿.德国表现主义电影[M]//当代电影艺术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287.

    [5]于丽娜.边缘身份·青春成长·内心素描——张作骥电影的作者特征[J].当代电影,2012(4):129.

    [6]沈嘉熠.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在童话世界里的演化[J].当代电影,2014(12):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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