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印泉照片背后的故事
卫元理
张印泉是我向来敬重的摄影界前辈。作为他的学生,我们在新华社摄影部的研究室共事多年。他丰富的学识和深厚的摄影造诣,令人景仰。他是研究员,摄影专家,对我教诲甚多。
1963年,“张印泉摄影艺术展览”在北京举办。我有幸参与其中,与他亲密接触,从张老之口及其作品中,了解到旧中国摄影家艰苦跋涉的荆棘之路,特别是他谈及一些作品的拍摄过程,揭示照片背后的故事,使我茅塞顿开,体会到摄影创作的曲折和艰辛,认识到一幅好照片确实来之不易。
现在,选择几幅照片,略做介绍,希望能对读者了解张印泉有所帮助。
在张印泉的早期作品中,有一幅《莲塘清趣》,广受好评。这是一幅酷似国画的作品。照片拍摄于北海公园,时间是1931年,用老式的反光镜箱。画面上,初夏的莲塘一角,近景是疏密有致的荷叶,上有燕子低掠而过,背景是一片烟水苍茫的空间。作品看去有如一幅笔势酣畅、章法严密的水墨画,但又不失摄影艺术的特点,真实、鲜活,富有动感。这幅作品,反映了拍摄者深厚的国画素养,以及迅速抓拍动态的熟练摄影技巧和功力。
张老讲,拍摄这幅作品时,煞费苦心。他从荷塘走过,看见燕子穿梭来往,感到是个不错的题材。经过认真观察,构思,选好场景和角度,调整好光圈、快门和距离,耐心等候。拍摄的关键是要抓住飞掠的燕子,把它和荷叶同时拍入画面。在那个年代,在相机性能落后、没有自动测距的条件下,这是一个重大的挑战。他要大胆尝试,力求突破,连续拍摄好几天,失败多次。主要是燕子飞速太快,抓取不易,常常是以为抓住了,但底片冲洗出来一看,却是一片空白。最后,他不看反光镜箱的磨砂玻璃,而是靠目测距离,直视燕子的飞入范围,准确判断,按下快门,终获成功。当时,张老已加入北平画家组织的中国画法研究会,与画家秦仲文、吴镜汀、刘凌沧等熟识,他们常在一起切磋技艺。画家们常需照片,以供作画时参考,他们对这幅摄影作品也颇为欣赏。
1935年7月,张印泉在湖北途经黄冈的江轮上,在暴风雨中拍下的《力挽狂澜》这张照片,成为他的摄影代表作之一。那年夏季,长江泛滥,发生特大洪灾。汉口、宜昌、荆州等地一片汪洋,城镇变成泽国,大批灾民流离失所。当时,张印泉正在汉口滞留,深切同情受难同胞,往来奔忙,拍摄了洪水泛滥的真实情景和灾民的悲惨景象,并在报刊上发表。待水落后,他想去庐山进行旅游创作,便匆忙地踏上了汉口的江轮。
当船到黄冈时,已是深夜,突遇暴风雨,急速奔涌的浪涛不断扑打过来,像要把江轮掀翻似的,直至次日清晨,仍未停息。张印泉根本睡不着,便披衣下床,走出船舱一看,江面白茫茫一片,风狂浪高,船身猛烈揺晃。这时,他看见一只小船从对岸吃力地逆风划来。原来这是一只接送旅客和邮件的船只。水手们顽强地与风浪搏斗,奋力划桨,想靠近江轮。此情此景,使张印泉精神为之一振。他敏锐感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摄影题材,绝不能放过,便马上拿出随身携带的徕卡,站在揺晃的甲板上,专注地拍摄起来。从小船于远处出现,到划向近处,靠上江轮,他连续不断地按动快门。当轮船上的船工把缆绳准备好,打算抛给小船上的水手时,他意识到最精釆的时刻到了,便全神贯注,紧握相机,在绳索凌空抛去、水手尚未接到之际,果断地按下了快门。他记得,当时是清晨约6点多钟,光线很暗,用的是35毫米小型相机,1/200秒,光圏为f/3.5。
关于这张照片,我曾问过他,当时在抓拍时机的选择上和画面的构图上,有无考虑?他回答:考虑过,究竟在小船上水手接到绳索时按快门好呢,还是在抛出后而水手尚未接到时按下好呢?他认为,还是在凌空抛出而尚未接到时按下快门为好,因为这个时刻,代表了一系列连续动作的高潮,最能表现水手的紧张情绪和绳索凌空飞来的动态。而在构图上,画面上是船多好呢,还是江面多好呢?他想,如果没有背景中惊涛骇浪的衬托,就显示不出江面紧张和惊险的气氛,故决定在画面上部保留大幅江面,展现更多汹涌浪涛。这些构思,均是张印泉在紧张的拍摄现场迅速决定的,有如电光石火,一闪而没,来不得半点犹豫。
影展筹备中,这幅作品的原底我在放大车间见过,这张35毫米底片画面饱满,上下左右,无须剪裁,而放大出来的照片,层次、影调都很丰富、细腻。质量如此之好,不能不视为奇迹。这张照片,张老本人也甚为满意,投寄英国伦敦国际摄影沙龙影展,入选后并刊登于1936 年《英国摄影年鉴》。也许,他太钟爱这组水手与风浪搏斗的题材了,又整理出一组照片共计7张,寄给上海的《美术生活》画报。该刊在1936年8月出版的第29期上,以两个版的画页刊登,题为《努力的舟人》,注明“连续摄影”,每幅照片都配有诗句。这种安排,极为罕见,可见重视的程度。
张印泉还有一幅作品,甚少为人所知,甚至未收入他的影展。它拍摄于1936年7月,题名《迈进》,曾刊登在1936年10月出版的《扫荡画报》上,约占半版页面。画面上是一位体魄健硕的赤裸男子,在山野的小路上奔跑。背景是大幅云彩和天空,寓意光明和希望。
我在看到这幅照片时,立刻被图中男子的健伟形象所吸引。至于为什么是裸体,我弄不明白。张老告诉我,图中人物是一个煤矿工人,他每天下煤窑釆煤,都是赤条条地,寸褛不挂。放工后就跳进路边的小河洗澡,上岸后依然裸体,接着快乐地奔跑着回家。当时张印泉在西安,常到野外寻找摄影题材。他见此情景多次,触发了拍摄欲望,主要是被矿工的那身健壮体魄所吸引,感到形象很好,透露出粗犷和健康的气息,表现了力量和美,这是都市社会所缺乏的。于是,张印泉决心拍摄,但他知道,明着拍摄会吓跑对象,机会失之交臂,只能偷拍。这样,小型照相机就发挥作用了。他躲在远处一块大石后面,选择好角度、光圈和快门,等待时机,全神贯注,抓取人物动感最强、姿态最美的瞬间。功夫不负有心人,胶片冲出后,选出几张放大,以这张人物奔跑的姿态最为理想,而背景的大幅云彩是后来补放合成的。
当时的摄影界,特别是标榜美术(艺术)摄影的,题材大多是风花雪月、美女名嫒,拍社会生活和下层劳动人民的极少。因而这幅具有积极主题和社会意义,同时又有艺术性的摄影作品,别开生面,不同寻常。它的出现,确实难能可贵。
《扫荡画报》的主编,是画家兼摄影家的宋一痕,他与张印泉熟识,正是他向张约稿的。画报发表这幅作品的同时,还刊出张印泉写的《摄影杂感》一文,他在文中公开提出:“目下中国,所需要的新艺术,不是风花雪月,不是旖旎温柔;是披荆斩棘,是开创奋兴。我很希望,拿这种主义,来鼓舞自己,以从事于摄影,我并且深切希望,海内摄影名家,同往这条路上走。” 这是张印泉的摄影宣言首次在报端发表,它标志了张印泉摄影思想和艺术风格的转向。而这幅摄影作品,正是这种宣言的具体实践和生动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