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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后,他们把我锁在我里面,可我跑了。我的灵魂寻找我,穿过山岗与山谷。我希望我的灵魂,永远找不到我。我很想逃跑,可我无处可逃”。
《我是逃跑的那个》一诗,出自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之手。佩索阿生前鲜为人知,但其逝后,大家开始谈论这位“欧洲文学界的新发现”。继而,显示出他对葡萄牙现代文学的巨大影响,他逐渐在整个西方文学界受到推崇,被当代评论家们誉为“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最能深化人们心灵”的写作者。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萨拉马戈则认为:“代表20世纪精神的作家,有卡夫卡、佩索阿和博尔赫斯”。佩索阿,在葡萄牙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一时风光无两,至高无上。佩索阿的语言,高度凝练,思想深邃,总能一刀见血切中人的灵魂深处。他用平淡家常的寥寥数语,就能白描人的一生和其挣扎、困顿、分裂、忧伤。佩索阿说:“我希望能够远走,逃离我的所知,逃离我的所有。我想出发,去任何地方,不论是村庄或荒原,只要不是这里就行。我向往的只是不再见到这些人,不再过这种没完没了的日子。我想做的,是卸下我已习惯的伪装,成为另一个我,以此得到喘息。不幸的是,我在这些事情上,从来事与愿违”。上述衷肠,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阿弥陀佛,此乃真慈悲。慈悲有时并非只是同情怜悯,而是明了于心的理解和受之当然。淡淡的,哀而不伤的说一句“我懂”,那种彼此传达出的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时更能唤醒一个饱受摧残的灵魂;哪怕只是靠近他的心、理解他的痛,都是一种温暖的力量。佩索阿的这番话,真该让三百年前明末清初的一位传奇人物听听。安抚一下这位传奇人物的孤苦灵魂,让他在伤痛迷失的黑夜里、在找不到自我和存在的意义时,能看见夜空中闪亮的星,那是慈悲的指引。那颗闪亮的星,照亮灵魂前行,赐予他无畏的勇气。值得哀怜的是,这位传奇人物再也听不到这些衷肠的话了,他终生被痛苦和悲恸所折磨。有时他被折磨得太过分了,出现了神志失常。他或哭或笑、或疯或哑、或不和人来往、或不与人说话,让人心痛潸然。这位传奇人物,也曾家世显赫。他是皇亲贵胄,史称八大山人。八大山人,名朱耷。朱耷这个名字,他用的时间很短,晚年取八大山人号并一直沿用到去世。故而称他为八大山人最多。朱耷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他生就一双大耳。他的家人对他的昵称是“耷子”,后来索性就叫了朱耷。都说耳朵大的人福气大,这一点在他身上可没应验。他的一生简直像被诅咒般在痛苦、恐惧、压抑诸般不幸中度过。八大山人是江西南昌人,明末清初画家、书法家,中国画的一代宗师。他与弘仁、髡残、石涛并称“清初四僧”。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本名朱由桵。宁王改封南昌后,历代子孙世居南昌等地,共分八支。八大山人是弋阳王七世孙。金枝玉叶的身份在太平盛世才享尊贵,赶上改朝换代的转捩点,只有无穷無尽的灭顶之灾。
八大山人的祖父朱多是一位诗人兼画家,山水画风多宗法二米,颇有名气;父亲朱谋觐,擅长山水花鸟;叔父朱谋也是一位画家,著有《画史会要》。八大山人生长在皇室宗亲之家,自小受父辈艺术薰染,加之他聪明好学,八岁便能诗,十一岁能画青绿山水,还能悬腕写米家小楷。他自小接受的是传统儒家教育,醉心科考,十五岁上下就考中了秀才,绝对是有真才实学的皇族子弟。而当他进一步想求取功名时,明王朝经历了滔天大难。明灭亡的第二年,八大山人的父亲病逝,妻儿也相继去世。国破家亡的双重罹难,再加上作为皇族后裔他随时有被砍头的危险,八大山人隐姓埋名,逃到江西奉新县山中。躲了几年,八大山人看大势已去,在清顺治五年落发为僧。削发出家后,他的法名是传綮,字刃庵。那一年,他二十三岁。这样的家室背景,让他一生对明王朝和祖宗家业忠心耿耿。他以明遗民自居,不肯与清合作。此外,他也用过雪个、个山、个山驴、驴屋、人屋、道朗等号。三十七岁左右,八大山人弃僧入道,在南昌创建了青云谱道院,成为开山道士,并在此隐居。八大山人在艺术上的成就卓著非凡,书法、绘画、诗跋、篆刻无不精湛。他自己的艺术风格独树一帜、自立门户,有着鲜明的个人印迹。《孤禽图》,是八大山人典型的风格之作,整幅画惜墨如金。纵103.5厘米、横44厘米的纸张上,仅在画面的中下方,绘了一只不知叫啥名的墨鸟。该鸟还仅画了一只独腿,鸟的眼睛上一圈一点,眼珠顶着眼圈,白眼向天;一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气哄哄的神情。该画甚简,却极难仿效;仅用深浅不同的几种墨块,便点染出了一只鸟,但鸟人形象赫然而立。
该鸟受欺负了,但它却暗藏攻击性。那份攻击性快压抑不住了,它愤怒不屈、顽强坚毅、一副老子不认怂的傲慢神态。画面形象极其洗练,但鸟的灵魂却呼之欲出。造型奇妙、神情怪诞、拟人化、感情丰富、手法泼辣大胆、用墨淋漓酣畅,这些特点都是八大山人艺术成熟期后的典型风格。《眠鸭图》,也能代表八大山人的绘画风格。远看,此画就是在一张空无的纸上,滩了一堆墨。细读,一只鸭子把嘴插入自己的翅膀下面睡觉。看似极为普通的画,不普通之处在于睡着了的鸭子都个性十足。此鸭一袭风骨,精神完备;流露出我已累了,不与尔等再争人间长短的真性情。《三国演义》里形容张飞睡觉不闭眼,睡着了看着都吓人。而这只眠鸭回脖闭目,缩成一团,睡着了都一副我不好惹、但我不跟你们斗了的精神,也算是鸭中豪杰。八大山人擅画,但他从不为清廷权贵画一草一叶,而贫民却很容易得到他的作品。康熙十七年,胡亦堂任临川县令,以修《临川县志》为名将他召入,诱他为清廷效力。八大山人一心忠明,装疯不语,又哭又笑。一晚,他突然撕裂僧衣并投火烧毁,后独自走回南昌。从临川到南昌,两地相距120多公里。若是真疯,他能徒步走回来吗,值得怀疑。这与明代风流才子唐寅,为逃离宁王朱宸濠谋反的是非漩涡,而装疯裸奔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八大山人是真疯装疯、真哑假哑一说,记载也有不同说法。有记载说八大山人的祖父就才高狂狷、行为异常,只要他内心有感,就当众唱歌哭泣。他祖父有五个儿子,四子貌美聪慧但聋哑。此子便是八大山人的父亲。但八大山人虽说也有说话不利索的现象,但他却并非全哑,有时他也说话。
若说他效仿唐寅当年的创意也不为过,因为朱宸濠原本是八大山人的祖上,八大山人有理由了解当年的个中因果。若说他不是真疯吧,还有一段经历又证明他的病况。顺治六年,清兵攻破南昌,昌王一支九十多口人被杀,仅昌王一人逃出。八大山人在极度恐惧中隐居,终至疯癲。他开始时趴在地上大哭,而后又仰天大笑不止,笑完后又跳起来大哭大喊大声歌唱。有时他在市上乱舞,市上的人们害怕被他所扰,便把他弄醉弄癲。经过一年多的精神折磨,八大山人恍恍惚惚,戴着布帽、穿着僧袍、拖着露脚后跟的鞋,舞动着长袖在市上游逛,引来孩子们的追逐取笑。若说他真是疯病,他最经典的创意又颇具智慧。在他作画署名时,常把“八大”和“山人”竖着连写。前两个字像“哭”字,也像“笑”字;后面两个字则像“之”字。哭之笑之,也哭也笑,哭笑不得。花样署名,含蓄的诉尽他一世的漂泊孤零。六十二岁那年,八大山人把青云谱道院交给他的道徒涂若愚主持,他独自居住在章江门外一陋舍里,靠卖画为生,过着艰难凄凉的生活。对八大山人一生最经典的评价,就属画家郑板桥在题画时说的一句:“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八大山人笔墨,绝对不是为了审美诉求而作,想必他压根没有妆点的心情。他作画,纯然为了宣泄释放。如果有人在情绪狂乱焦躁时选择跑步,如电影《阿甘正传》里的阿甘,无助痛苦时连跑三年;有人在迷失时选择拳击,如电影《百万宝贝》里的女主角麦琪,拳击是她表达自我的唯一方式;那么也存在其他方式。不一而足,唯有契合个人自由罢了。八大山人的身份是僧侣、文人、书画家、前朝皇亲,他唯一安全靠谱的选择方式只有作画。
画风是众生相,读画就是做CT检查,了知其人其心。八大山人以点睛笔墨,横冲直撞写就的画,物像狰狞,鸭鸟鱼龇牙咧嘴并瞪眼。画家下笔彪悍、用墨生猛,画作奇葩给力。借北京方言表达叫:浑不吝。作画并非贵在艺高,而是贵在胆壮、感情丰沛。如果作画洒脱到如英勇就义般气壮山河,作品就风格鲜明,颇有卖点。荷兰画家梵高的画技没那么功力深厚,只因他投入超越常人的炙热情感,作品真挚而至尊。高更根本就是一玩股票的,因为他痴迷绘畫而形成自己独特风格。二人都是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画坛巨匠,成功原因都因创作自由而气壮。八大山人的痛苦,是常人无法理解和承载的,那是他先天宿命。常人经历一次父母去世,都会承受多年的痛苦而走不出来;不少有职务的人一旦退休没了工作,就会生病或去世。而八大山人背负的却是父母妻儿、祖宗家业、异族统治、家国换代之痛,这样的剧痛是凡人无法全然体会的。所以他作画之凄绝怪诞,只因他心灵的包袱里装有泰山黄河和国难家仇。任何人胆敢言理解他,都有隔靴搔痒之嫌;因为没在八大山人那个平台上,就看不真他眼中领略的风景。八大山人用大写意画法,画出的苍鹰白眼向天、鸟雀单脚独立、荷花离根飘泊、孔雀丑怪荒诞……人世间万事万物在他眼里,全部过滤为丑、痛、怪、怒、狂,绝无一丝美好温存可言。有种精神疾病叫抑郁症,患病是因为病人曾遭受过意外伤害。八大山人受刺激的力度应该为最高级,抑郁的程度应该爆灯。在他眼中和笔下,大自然一切美好的动植物都被他尽情戏谑和丑化。可想而知,他心灵被摧残扭曲的程度该有多深。他的苦痛如汪洋大海。
如果说他单纯是因极为痛苦而搞怪,也不确切。八大山人神秘而隐晦,他有一个字款,时人一直称它为“龟形画押”,因为其形状是一只乌龟。后来才知道,那是“三月十九日”几个字变形组成的。这一天,恰巧是崇帧皇帝自杀的日子。如此匠心独具,与范宽在《溪山行旅图》中暗藏“范宽”名款,又颇为相似。由此推断八大山人高度的智慧和机巧,所以对他性格、精神、健康等状况的界定,都不能轻松定论。孤寂、贫病的八大山人在年暮时,因病在南昌靠卖画为生也无力饱腹。在病中,他给友人在信中说,“只手少苏,厨中便尔乏粒,知己处转掇得二金否”?意思是,穷得已经无米下锅,能否借点钱吃饭?公元1705年,一代艺术巨匠八大山人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九岁。纵观他的一生,国难、家难、身难、各种难,人世间任何温馨幸福康宁与他无缘。他的人生,简直就是泡在黄莲水里渡过的一生,让人心疼的都不知道从哪儿先开始才好。诗人佩索阿说:“我无法驾驭,是因为我不能超脱现实;我无法拒绝,是因为无论我可以怎样做梦,梦醒之后还是我确切无误地留在我之所在。”这番话,简直就是说给八大山人听的。
八大山人,一生逃无可逃,无处可逃。
作者简介:王彧浓,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