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晚期江南士大夫审美理念对明式家具设计的影响
景程+傅蓉蓉
摘要：明式家具作为中国古典家具设计的繁荣顶峰，不仅拥有高超的制作工艺和独具魅力的结构造型，还传达出了深厚的传统文化意趣。在其艺术特色形成的过程中，江南士大夫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为明式家具独一无二的美学思想的形成提供了良好的生长环境。通过对明代文学作品的分析，探究明中晚期江南士大夫的审美理念，并在明代家具中得以印证，以此来分析明中晚期江南士大夫审美理念对明式家具设计的影响。
关键词：明中晚期 江南士大夫 审美理念 明式家具
前言
中国传统文人对于建筑和家具的设计热情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至汉代。尤其到了明代，由于阳明理学的发展，行知合一的思想开始逐渐为人所接受，加之当时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使文人在仕途上难以有成，从而使得大量的文人士大夫开始寄情山水，亲自参与家具设计当中。他们与同时期的手工艺人在文化程度、审美标准、制作目的上都有很大的差异，因此，通过了解这一群体的生活起居、娱乐消遣等活动，结合历史文物，探究他们的审美理念，对理解同时期的中国传统家具设计有有着重要的学术意义。
一、明中晚期江南士大夫审美理念探析
明代开始逐渐出现了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其中得到很大发展的便是手工业，商品经济在江南地区十分繁荣发达，商人匠人社会地位地位也随之有所提高。而反观江南文人却不甚乐观，虽然江南文人的功名情况已居全国之冠，但是名落孙山的文人同样不计其数，已入仕途的文人也在朝廷的高压政策下处处碰壁。在这样的社会情况下，很多江南文人选择了市隐，寄情于园林之中，追求内心世界。家具，作为物质家园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然成为了文人们倾注设计热情的主要对象之一。
例如在以知识分子为主要描写对象的明清长篇小说《儒林外史》中，就对江南文人的生活状态及精神世界进行了大量的描写。被作者称赞的杜少卿，虽然才情十分了得，“常有振聋发聩之言”，却无心举业，摆脱了科考八股的桎梏；虽然出身“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却视金钱功名如粪土，不愿与权贵打交道，装病推辞上京面君。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封建时代，杜少卿敢于拉着妻子的手饮酒游山，敢于力排众议称赞沈琼枝的反抗精神，既有传统儒家之美德，又有六朝名士之风度。又如虞博士、庄征君，或是坚守中庸淡泊处世，或是几经波折回归田园，都能看出当时文人不屑于同官场中蝇营狗苟之辈同流合污的精神追求。这些虽然只是文学作品中杜撰出来的人物，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文人对这样独善其身、潇洒恣意品格的推崇与向往。
在其他的文学作品、历史典籍中，我们也能找到许多反映当时文人审美理念的佐证。明代流传颇广的小说集《三言二拍》，以市井生活为主要背景，其中也描写了不少文人士子的传奇故事，他们从市民的角度出发，与主流的文人笔下的士人形象有所不同。在这些人物形象中，我们能够看到普通人对物质财富的渴望，对真情挚爱的歌颂，林林总总，无一不体现一个“真”字，这种重欲尚情的思想理论来源，与阳明心学不谋而合。
在明代文震亨所著《长物志》中，明确写道“随方制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体现了老庄“返璞归真”和儒家“绘事后素”的价值观，可见，在传统文人眼中，不重鬃饰是器物审美最重要的品格。明中后期文人在社会商品经济的冲击下，为了维护“士”对“商”的文化优越感，而排斥装饰堆砌、过度浮夸的审美；同时阳明理学中“经世致用”的务实思想也推崇造型简洁而结构合理，两者不谋而合，殊途同归，造就了明代家具乃至明代器物的独特审美。
纵观明清时期的江南家具设计，可以看出当时的审美观念：—方面继承了儒家文化，家具设计“古朴稳重、中正平和”；另—方面发扬道家文化，推崇阳明理学和个性解放，家具设计“简素空灵、超凡脱俗”。
二、明中晚期士大夫审美理念在明代家具中的体现
明清时期的众多家具种类中，受文人影响最深的无疑是书房家具。书房是文人士大夫身份地位的象征，是他们的文化资本，是其精神家园中文化烙印最深刻的地方。正因为书房家具的形制和布置体现了书房主人的审美趣味和人格涵养，所以极为文人所重视。
明清时期众多文人都曾经在其著作中描绘过他们心中理想的书房样式，例如在高濂《遵生八笺》的《高子书斋说》中就详细地描述了他理想中的书房，文震亨的《长物志》也对书房家具中的形制做过详细的描摹。
（一）明紫檀插肩榫大画案所体现的审美理念
典型的文人家具如明紫檀插肩榫大画案（如图1），现藏上海博物馆，桌面长192.8公分，宽102.5公分，高83公分。插肩榫是案类家具常用的一种榫卯结构，具体制作方法是将腿子在肩部开口并将外皮削出八字斜肩，用以和牙子相交，牙条与足腿相交处剔出槽口，使牙条与足腿拍合时，将腿足的斜肩嵌夹，形成表面的平齐。此榫的优点是牙条受重下压后，与足腿的斜肩皎合得更紧密，如此使整个家具更加稳固，由此可见工匠经世致用的巧思。
画案以紫檀木为主要材质，整体色彩深沉，显得稳重大方而美观。紫檀原产印度，中国自隋唐五代便开始用黑檀、紫檀制作家具及工艺品，紫檀在明清时期更是极为珍贵的家具用材，它木质坚硬致密，纹理交錯，结构均匀，打蜡磨光后不需漆油，表面光泽便如锦缎一般，这种特点十分符合中国传统“材美工巧”的造物理念，让它为工匠在结构、造型、装饰上提供了更多发挥的空间。该画案为明末清初收藏家宋荦的传世之物，自晚清以来一向被推为第一紫檀画案。画案的整体造型朴素淡雅，气韵生动，不重雕饰，强调天然材质的审美格调，全身光素，边抹冰盘沿线脚简练，牙子、腿足边缘起灯草线，足端略施雕饰，极具沉穆雍容之美。
灯草线是明清家具常用线脚之一，线脚指家具中部件截面边缘线的造型线式，因为开槽精细浑圆，极似灯草，故名灯草线。线脚是中国传统家具的独特装饰手段之一，造型丰富多样，或凸，或凹，或方，或圆，利用线脚的凸凹不平，让家具光线反射，会使家具轮廓线产生各种变化，不仅在空间上极大地丰富了家具形体层次感，同时也在视觉引导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该画案体格大而厚重，以纤细的灯草线为饰，产生强烈的疏密对比，在轮廓上更加统一。明代家具对线脚的应用可谓巧夺天工，仅在构成方面就已经及其成功，清代家具则逐渐将家具设计的侧重点转向雕刻装饰，至清末则过度装饰反而不及明式家具更具艺术价值。
画案因为体量较大，且用材重硕，故而采用可拆卸的方式来进行组装。其中的卷云牙头不仅作为装饰，更是承担着加强连接分担负荷的作用。牙头指家具的立木与横木的交角处采用的类似建筑中替木的构件，在家具结构中扮演着及其重要的角色，—方面起到支撑的作用，可以使家具更加牢固；另—方面又具有装饰的可能性，能够充分展示家具的装饰美。因此，牙子这一部件在不影响家具整体风格和使用效果的前提下，达到了功能与形式的统一，同时又符合传统家具内敛含蓄的审美要求。这种设计在同时期的许多案几式家具中都可见其踪迹，如明末黄花梨几案，也是通身光素，只在牙条处略作装饰，整体素雅大方。可见在明清时期，家具的设计制造并不仅仅存在于思想精神层面，而是兼顾造型与实用。
（二）明周公瑕紫檀文椅所体现的审美理念
在明紫檀插肩榫大画案其中一侧的牙条上镌有光绪丁未（1907年）清宗室溥侗的题识，其中提到另一件典型的文人家具——周公瑕紫檀文椅（如图2）。周公瑕即周天球，明中后期吴中书画名家，文徵明的弟子，工行草及兰花。文椅是明式家具中“苏做”的一种椅子款式，一般常供文人书房、画轩、小馆陈设和使用，式样考究，制作精工，造型单纯优美，有一种所谓“书卷之气”，故称为“文椅”。这把椅子是典型的文椅，紫檀木，通高三尺二寸，横一尺五寸八分，搭脑两端和扶手前端都“不出头”的扶手椅，椅背立柱与搭头的衔接处做出软圆角，用材也偏圆材，用纤细的结构与沉稳的色彩作对比，造型清秀、委婉，风格典雅、隽永。倚板为整材，上面除了介绍此椅为周公瑕所有之外，还刻有文字：无事此静坐，一日如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可见当时文人士大夫在书房生活中获得了多大的精神享受，同时也可以看出收藏者对于自己藏品的满意，结合其他文献中记载的文字，如明代戏曲家高濂在《遵生八笺》中描写床具设计时写道：“偃仰观书并花下卧赏具妙”，李渔在《闲情偶记》中记载暧椅时也写道：“坐斯椅也，扑鼻而来者，只觉芬芳竟日”，我们必须承认，明清时期的文人雅士在器具的实用功能和审美的双重层面，达到了与自然和谐融合的高度统一。
（三）小结
以上一案一椅均是明清时期典型的文人家具，可以看出它们有很多共同的特点：选材上崇尚自然，以木质坚实致密、纹理清晰生动为上；造型上古朴大气，静肃深邃，柔中带刚，体现中国传统文人气质；纹饰上简约含蓄，高雅低调，以凸显材质美为上，不过分雕琢，注重造型美感给人带来的精神享受；结构上以精湛巧妙的榫卯技术为主要连接手段，重视家具的功能，结构简单科学。这些家具在明清时期为士人所推崇，是当时社会经济、审美心理、哲学发展、生活方式、技术条件等多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是当时历史文化发展的印证。
三、明式家具美学风格成因分析
明式家具是中国家具史上无比辉煌的一页，如此的成就并非一蹴而就，在明式家具发展过程中，有诸多的历史条件共同影响和推动明代家具逐步向前发展，最终到达中国古典家具设计史的巅峰。
（一）明式家具具有高超的工艺水准
明式家具把高雅简洁、空灵飘逸的造型风格，和经世致用的造物理念完美结合起来，达到了审美和功能的高度统一，成为中国古典家具设计的典范。《考工记》中记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也。”明式家具采用檀木等珍贵硬木作为制作材料，巧妙运用精湛细致的构造方式，兼顾实用与美观，最大限度展示出自然材料的力与美；家具制作工艺技法成熟，装饰恰如其分，朴素而精美，多一分则繁缛，少一分则简陋。可以说，明式家具在用材、造型、结构、装饰方面均达到了相当高的工艺水准。
（二）明式家具蕴含明代士大夫审美理念
明式家具之所以能够达到中国古典家具设计的頂峰，有很多方面的原因，不仅仅只有器物层面的原因，还有精神层面的原因，其中明代士大夫审美理念对其风格的形成产生的影响不容忽视。这些文人士大夫不仅以其审美观影响家具设计，更是直接参与到家具设计中来，相较于工匠只是把家具制造作为赖以谋生的工作而言，文人们更多的是把家具作为其思想追求的外化，亦或是作为其生活情趣甚至思想抱负的寄托，这使明式家具在工艺、装饰等方面展现出了独特的文人气息。明式家具经过这些审美理念的浸润与熏陶，逐渐形成自身独特的美学特质，散发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芳香。
结语
明式家具中所蕴含的文化内涵离不开江南士大夫对家具设计的贡献，通过了解明代士大夫生活起居习惯和思想文化状态，进而分析当时文人士大夫的审美理念，对研究中国明代家具具有深远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