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艺术生命精神中的“气”和“韵”
郭诗奇
摘 要:中国人在长期自给自足的农业文化中产生了中国人特有的“实用——经验”理性,重视自然,重视生命的现象十分明显,这在中国传统艺术中体现较多,形成了以气、韵为核心的生命精神,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表现在对生命的关注和关怀上,具体形式主要是展现生命本质(即气)和探求生命规律(即韵)上,“气”正是中国艺术生命精神的内容,而“韵”则正是其表现形式。
关键词:中国艺术;生命精神;气;韵
受中国人的圆融型人格的影响,中国传统艺术多把“和”当做一种终极追求和最高境界。《国语·郑语》中有“和实生物”的道理,[1]只有和谐才能够创生出万物,所以笔者认为,中国艺术对于和的追求,其实就是对于“生生”的追求,这种追求体现的是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
中国艺术精神是与特定的中国文化相联系的。中国有数千年的农耕文明,持续发展的农业是中华文明得以不断生存和发展的保证,自古“尚农”思想就一直影响着中国文化的发展,战国时《吕氏春秋》的《上农》篇就已经对上农思想进行了理论上的发挥,《贵当》篇亦认为“霸王有不先耕而成霸王者,古今无有”,[2]历代似此等的言论也层出不穷,尚农思想在中国文化中可谓根深蒂固。这种农业文化因为多与自然、天气打交道的许多原因,产生了中国人诸如“变易”、“循环”、“恒久”的观念,所以中国文化体现出与其他文化不同的宇宙观和价值观,更加注重自然,更加注重生气,认为宇宙在于太虚之气。因而对于由气衍生出的生命更加重视,也正是因为这份注重形成了以气、韵为核心的生命精神,这在中国传统艺术中体现尤为明显。
“生生之谓易”,[3]生生就是一个循环变易的过程,而这也就是中国文化气化的宇宙的一个表述形式——气化流行,衍生万物;然而万物消亡之际又会回归那种虚空之气。这个循环变易的过程具有一种宇宙运动的节奏——春夏秋冬、阴晴圆缺、潮起潮落——这是一种自然程序的规律,但更是一种生命演进的律动,在艺术中,这种律动往往被称之为韵。中国传统艺术审美中往往气韵共举,以气韵之谓作为艺术作品生命丰腴、鲜活、感人的标准。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表现在对生命的关注和关怀,具体形式主要是展现生命本质(即气)和探求生命规律(即韵)上,“气”正是中国艺术生命精神的内容,而“韵”则正是其表现形式。
一、生生之“气”
自曹丕在《典論·论文》中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强而致”,[4]“气”便成为中国文艺理论中极为重要的概念,中国艺术中气应是太虚之气,是生命的元气,《五灯会元》卷九谓:“寂子说禅如狮子吼,惊散弧狼野干之属”, [5]这股生命的元气就是一种缓缓流动、隐藏于作品深层的“狮子吼”,具有震慑一切的伟力,然而它震慑一切又包容一切,因为它就是一切。读中国艺术,往往感觉被施加了一种特殊的张力,有几分超逸,但却感厚实,这就是对中国艺术的审美体验的表述,追究这种体验的原因往往就会归结到这股生命元气上来,因为拥有生命的灵动所以超逸,又因为包含宇宙的要旨,所以厚实。
《庄子·知北游》中,庄子的妻子死了,他却不悲伤,反而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着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 [6]依庄子看,人与自然天地是一气贯通的,人的生命存在也是一种气的存在,气是生命本质的体现,“气者,体之充也”,“气者,虚而待物也”,在中国哲学中,气是生命的一种原初状态,各种艺术创作既是对这种原初状态的表达。中国传统绘画所追求的“浮空流行之气”实际上就是一种流动的生命状态,特别是山水画,画的就是一种原初之感。朱良志先生说,画家画山水,其实就是“宣导天地之气”,就是“画出山水活的灵魂来”, [7]167如此,中国画就是对心灵的太虚的一种摹写,是对生命本质的探讨。
清代画家唐岱说:“画山水贵乎气韵,气韵者非独云烟雾霭者也,是天地间之真气,凡物无气不生。”[7]171画家画中的气不是实实在在真实的气,而是在山水和人之间设置的一层“隔”,“隔”不是隔膜,而是引领大家深入的一种介质,是一种渺茫的、梦幻的气氛,这种气氛正是追寻生命本质的最佳环境,在中国哲学中,本源问题总是带有一种“不说”感,不说不是一种故作高深的神秘,而是一种无需赘言的纯粹,所以中国画中的云烟呈现的是一种生命的本真状态,是一种元气。
虽然杜甫有“韩干画马”的公案,然而他在《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中的一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所标榜的“元气淋漓”的境界却是中国画家所追求的至境,因为此四字于灵动飘渺之外又加入了一种充实盈润,呈现出秀实鲜活的生命感。淋漓是一种深入透彻的浸润,也是一种酣畅痛快的宣泄,浸润和宣泄相和相成,内外涤荡,浑然一体——宇宙之气就是一个整一的生命,混沌了时间和空间,圆融了空灵和充实,消解了内在和外在,完全通达天地,宇宙天地是最强大的生命体,在这里面万物相通相变,然而中国哲学绝不是只讲万物有灵的泛灵论,而是一种澄怀后的关照和虚静中的和谐。
除了运用“隔”的方法来表现宇宙生命外,中国画还擅长描绘一种“古气”和“寒气”:古气是挣脱时间,表现生命的恒久;寒气是直面孤独,表现生命的温度。在中国的艺术中,气是融合了艺术家的生命体验而对宇宙生趣的一种表达,气是生命的运动,也是宇宙的伟力,正如清代绘画理论家方薰所说:“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然而宇宙之气就是自我之气,宇宙之生命就是自我之生命,所以艺术家的生命伟力虽是用万物来表达,却是用自身来体察。
二、生生之“韵”
清末民初的著名狂儒辜鸿铭先生在他震惊全欧的《中国人的精神》一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欧洲意义上的宗教说:‘如果你要拥有信仰,你就必须是一个信徒,一个佛陀,一个天使。而儒教说:‘如果你是一个孝子或好公民,你就有信仰。” [8]这可以说是对中国人哲学和信仰的一个很好的表述,自给自足的农业文化产生了中国人特有的“实用——经验”理性,重实际而黜玄想,通过对天道的实践和总结,思维中形成了变易、循环、恒久的观念,而且得到了很好的融合。
《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名之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9]此处的“反”,是“反”,也是“返”,是变易,也是循环,无往不复,远则必返,这是一种推挽的力量,远是推,返是挽,一推一挽,一往一复,这是一种生命的节奏,是韵动。阴阳相合,推挽相间,生命才得以灵动,生命永远是一个运动的生命,体现着宇宙的秩序,盛衰穷通,周流运行,流变则恒久。
在艺术中,如果气主的是逸气,那么韵主的便是和谐。
韵,是一个音乐的概念,《广雅》云:“韵,和也。”据徐鼐《读书杂释·钩古》,韵系起源于汉魏之间,经籍和汉碑上都没有“韵”字,曹植《白鹤赋》“聆雅琴之清韵”的“韵”是目前所知所见的最早的“韵”字,徐鼐训韵的古字就是“钧”或“均”,钧和均都是古代调音之器,所以可以引为“调”、“和”之意,韵就是音乐的和谐。[10]然而韵字还是在文学上应用比较多,特别是六朝时期,佛教盛行,佛经翻译工作中,许多学者在梵文声韵中得到了许多启示,尤其是齐武帝永明年间,沈约等创立了“四声八病”论,文学上的声韵基本形成,吕静的《韵集》出现,韵字几乎成了文学的专有名词,具有重要意义。
有人说,一切的艺术都趋向于音乐。诗,作为汉语言文学的高级形式,诗成了生命的代言,具有生命呼吸偃仰的特征,诗的韵律就是诗中与真宰浮沉的那个节奏,是生命的规律,也是宇宙的规律。朱光潜先生说,“诗的节奏是音乐的,也是语言的”。[13]111诗和歌是同源的,从某种意义上诗是起源于歌的,所以,对于诗词,韵律是对其艺术性的提升,正是诗词的韵律构建了诗词生命的可感性,用一种音乐的形式呈现和谐的生命。
宗白华先生说:“中国哲学就是‘生命本身体悟‘道的节奏。”[14]那么,中国的艺术当是用道的节奏诠释生命的本质(“诗无达诂”就是这个道理),生命的本质就是一曲和谐的乐章。中国艺术中的宇宙是运动的宇宙,中国艺术中的生命是宇宙的生命,中国人从自然中发现自身,又从自身推演到自然,所以,自身之韵即是自然之韵,即是艺术之韵,即是生命之韵。中国的书法,就是中国人这种思维的一个很好的体现。草书在提按之间切近动态的自然,笔急势圆,擒纵勾连,回环映带。赏草书、临草书往往有种丘壑急流之感,章法精妙的作品就是一场豪华的音乐盛宴,点划是音符,章法是乐章。以怀素《自叙帖》为例,虽然怀素的用笔被指为勾连有余而提按不足,但涓涓细流愈有生命的感觉,怀素书帖就是书人生、写人生,以自然的笔法勾勒生命的图谱。[15]可以说,在中国艺术中,深沉的生命关照是一切舞动之韵的源头。
三、结语
中国艺术家为艺术不是为艺术,而是为生命,以生命的经验推衍至自然表现自然,“天地氤氲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过鸿蒙之理,堪称百代之奇”。石涛云:“呕血十斗,不如噬雪一团。”呕血十斗,是技术上的专攻和提升,噬雪一团,是对生命的顿悟和超越。歌德说,我们在灿烂的反光中把握生命。真正的生命是无际可寻的,我们只是在反光中静照,超逸,然后圆融。这是中国人的生命精神,也是中国人的艺术精神——生生之谓易,生生是为德。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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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安徽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