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绝唱:功夫电影《箭士柳白猿》的艺术化表达
李旭
凭借《一代宗师》荣获第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引起广泛关注,又因陈凯歌改编的同名电影《道士下山》再次被推向公众,拥有武侠小说家、编剧、导演等多重身份的内地导演徐浩峰,一直是内地武侠电影市场的独特存在。他出身武林世家、从小浸染于武学氛围中,对传统历史文化、武侠之道有独特的体察。从1997年开始文学创作,徐浩峰的作品开创了中国武侠纪实文学的风气之先,其执导的“武侠三部曲”,不仅始终承袭着武学的写实性,也处处隐含着作者本人的武侠世界观。《箭士柳白猿》曾获得第49届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动作设计和原创配乐提名,在动作功夫片的外壳之下,影片的内核依旧是武学、禅悟以及时代语境下的个人抉择。
一、 动作功夫片的艺术化延展
自第一部武侠纪实作品《逝去的武林》出版后,徐浩峰独特的创造风格使硬派武侠重新焕发出光彩。2011年,徐浩峰开始涉足电影领域,其执导的武侠电影《倭寇的踪迹》在各大电影节斩获多个奖项,奠定了他“真实武侠”的独特风格。不同于《倭寇的踪迹》“武戏文拍”,《箭士柳白猿》构建了“文戏武唱”的新格局,将传统的动作功夫片赋予了艺术电影般的全新视听美感。
影视作为视听艺术,视觉呈现与情节架构一直是其不同于文学文本的最重要特征,但《箭士柳白猿》却呈现出了“去情节性”与“去奇观性”的鲜明特质。武非舞,实战性才是武术的原貌。影片特意选择了比武中最狠的“划勒巴子”,这种近身对打在上个世纪初的天津曾十分流行,是一种没有任何躲闪空间、快速决出胜负的拳斗方式。在拍摄过程中,所有的动作对打均由演员自己完成,零威亚、零替身、真刀真枪的道具运用一扫过去武侠电影浮夸炫目的视觉刺激,以长镜头展现真实的对决。另一方面,徐浩峰采用快速剪辑的方式,加强了人物交锋的动作密度,尤其是片末主人公柳白猿与匡一民长弓与花枪的对决,动作紧凑连贯,一招一式极具韵律美感,展示出非特效加工的真实视觉奇观。
视觉的艺术展演还在于动作所置身的诗意美学氛围,这与徐浩峰学美术出身的经历是分不开的。影片的诸多场景与画面构图都充满着传统美学的写意之风,错落有致的村落,灰砖青瓦,佛阁寺院,苍凉的山脉,荒野蔓草,画面的静态诗意之美与武术动作的力量速度之美浑然一体,苍劲厚重又余韵悠长。影片的叙事时间设定在20世纪初的军阀混战时期,中西文化的交融也使得导演十分注重细节意蕴的凸显。宗教上有佛教、道教与基督教元素,服装设计上既有中国传统的长袍、旗袍、中山装,也有典型的西服与礼帽,还运用了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落子戏”。诸多可视的文化元素相互交叉,与流畅的武术动作同置于精心选择的诗意画面中,形成了徐浩峰独特的影像风格。
相比画面处理的简洁性,徐浩峰更为注重听觉感官上的极大丰富。传统电影讲究视觉为主,听觉为辅,音乐和声音的存在只为烘托气氛,为对应的剧情和画面服务,听觉感官与视觉画面合为一体,反映的是一个内容;而在《箭士柳白猿》中,徐浩峰强调的是声音和音乐的独立性,为此,影片做了大胆的尝试,将西方教堂钟声与中国寺庙钟声混搭在一起,大量使用西方教堂音乐中的管风琴,并与箫声相结合;在影片的高潮段落——柳白猿与匡一民的对决中改编使用巴赫的曲子,极大充实了碎片化的叙事,又应和了时代氛围,毫无违和之感。
二、 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冲突进化
《柳白猿》的叙事十分碎片化,人物冷峻严肃,简练的对白极为跳跃,逻辑与情节并不突出,但在如此“去情节化”的叙事中,徐浩峰却做到了形散神聚,尤其是柳白猿人格中“本我、自我、超我”的矛盾与成长,构成了影片的核心之一——面对与寻找自我。
由于目睹姐姐被强暴,严重的心理创伤致使疯癫状态的“双喜”做了跳墙和尚,并以柳白猿的名字获得了重生。双喜代表的是主人公的“本我”与“自我”,与主人公融为一体,作为一个名号的“柳白猿”却与主人公相分离,主人公仅是这一名号的阶段性占位者,即江湖裁决者的位置。“叫这名字得主持公道”“主持公道,凭的是气势,但一个人在气势上压住了我,不打败他,我就做不回柳白猿了”。从双喜到柳白猿,主人公失去的是“本我”,他不再为自己而活,他要为柳白猿这个名字担负起责任,并维护这个名号。柳白猿作为主人公“自我”的象征,意味着他要始终在这个名号下约束自己的活动,即不能有任何私欲,永远以武林公道为根本。但作为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主人公的“本我”并未缺席,尤其是在遇到两位女性——二冬与月牙红之后,关于姐姐的记忆被唤醒,本我之欲与自我规训意识产生了强烈的矛盾冲突,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在尧舜武术馆的裁决中,开弓搭箭的柳白猿已没有勇气射出代表公平正义的四箭,只能依靠双拳来平息武林争端。与此同时,柳白猿也产生了强烈的叛逃欲,想要从“自我”的规训中脱离出来,去做回“本我”的自己。“我不是柳白猿了,去哪,都可以。”所以,他收拾了行囊,想要带月牙红离开,在明白一切是个骗局之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家之旅。“箭一射出,便不能回,但人可以,几乎忘了,我还有家乡”,寻找姐姐与复仇的过程,就是走出“自我”局限,寻找“本我”的过程。
不过,影片的精妙之处并非在于“本我”与“自我”的平衡,而是在寻找过程中“超我”的形成。超我的形成发生在“恋母情结”的瓦解时期,影片中柳白猿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姐姐,在面对二冬与月牙红时,姐姐多次出现于柳白猿闪回的记忆中。对姐姐的念想以及压抑于心中的仇恨是柳白猿不愿面对的心魔,“柳白猿”靠绝对强大的气势平息武林纠纷,“双喜”则因彻底的懦弱而失去了“本我”。所以,上一代“柳白猿”所谓“射回来的箭”正是对内心的一种映射,反观面对真正的自己。很明显,姐姐在影片中是母亲的化身,柳白猿寻找未果,向水中射出的四箭不仅是武学上的开悟——不偏不倚,也是“超我”的实现,即姐姐作为母亲化身的形象瓦解。“也许姐姐从未存在过,她是一个让我看清内心的契机,一个佛菩萨的点化”,柳白猿并未杀王老爷为姐姐报仇,在寻找本我、面对自我的过程中,柳白猿最终开悟,达到了超我的境界。
三、 时代挽歌与英雄末路的悲剧性
影片中的主人公需要面对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新旧交替中的时代。这也是徐浩峰试图传达的另一个核心——冷兵器时代的终结与英雄末路的悲哀。故事的背景设定为20世纪初,此时正是清王朝覆灭、军阀混战的乱世。影片开头提到:习武人自古有两条出路,参军打仗,开场授徒。新式武器洋枪洋炮的进入使武行人的存在变得极为尴尬,习武的实际价值变得越来越小,以至于发展到今天,已经沦为一种审美化的表演。真正的江湖几乎销声匿迹,武以载道的价值核心被逐渐淡忘,而那个年代,却真实存在着不依靠特效加身的真功夫。“满世界的人都在追求投机取巧,比武是不多的没法取巧的事”,这句台词道出的不仅是徐浩峰的武侠电影观,也是他一直努力建构的“真实武侠”世界。
在这样的基调下,影片充满了自省意味。柳白猿在自省,在寻找,射到水里的箭等同于射回至自己的内心,表明他已悟道解除心魔;而以柳白猿和匡一民所代表的江湖世界也在自省反思寻找出路,与文化杂糅、军阀混战的乱世做最后的抗争。他们遵循的是旧时代最传统的规矩、范式、气度、伦理与道德,但在乱世之中,秩序不可避免的被破坏,道德滑坡,传统性的文化逐渐消亡,冷兵器时代似乎已经终结。影片中有非常明显的东西方文化的对峙——旗袍与西服,穿道士服的杨乃兴背着西洋乐器手风琴,小巷入口的佛龛小庙与终点的基督教堂,和尚形象与传教士形象的对峙,以及异族混血美女二冬与风情万种的名伶月牙红。外来文化的侵入宣告了冷兵器时代的没落。影片片尾说,作为秩序化身的“柳白猿”消失于江湖,传统的衰落以及传统文化的出路是贯穿全篇的核心,也回应着影片“文戏武唱”的新格局。
同时,影片对时代的哀叹还表现在一个时代结束后“士”文化的悲歌。匡一民即是士大夫情怀的代表。新旧更迭的时代,社会和个体都在不断探索,士大夫精神遵循“文以载道”,作为武者的匡一民秉承的是“武以载道”。他讲究传统士大夫精神下的礼节与气度,却又不得不参与到新时代开启初期的混沌社会中,影片中匡一民有一段台词:
“21岁认为自己有霸才,将来会有一地一省的地盘,34岁明白自己成不了,退而想辅佐一人成就霸业,但我遇上的人,不是没才,便是没福,为何会这样?杨乃兴的死让我明白了,因为我自己,就是个无才无福的人。我有的,只是武功。”
坚守旧时代的价值观念与武林之道,必然会与新时代的社会格格不入,虽然在与徒弟过德诚的对决中获胜,匡一民的辅佐之人杨乃兴仍死于子弹之下,而为了寻找这样一个辅佐之人,匡一民曾花费了30年的时间。柳白猿、匡一民在混沌时代中的挣扎最终是失败的,英雄末路,这不仅是武者的悲剧,时代的悲剧,也是徐浩峰思索且沉痛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