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荒诞与自由选择

    王伊林

    电影《完美的世界》自1993年上映以来颇受好评。在故事情节设置上,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突破了一般警匪片僵化的传统模式,发掘出了人物身上隐藏的个性内涵,成功塑造出布奇和菲利普两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这部电影看似简单的故事情节有着极为深刻的内在意蕴,影片中对“完美世界”的憧憬、追求、破灭,昭示出现代人“存在”本身的危机意识,在流动的故事叙述中参杂了导演对存在主义哲学问题的自我理解和审慎思考。孤独、荒诞与自由选择问题是存在主义哲学的典型表征,这些问题都在影片中有所体现,对“完美世界”的解读问题实则是对人类存在境遇的思索问题。可以说,对这部影片主题意旨的了悟程度取决于对存在主义哲学的觉解程度。逃脱于社会主流价值观之外的主人翁如何在法律和道德的边缘建立起自己“完美的世界”,这不仅是电影主题的简单表达,也是存在主义哲学所要探索的意义全部。

    一、 两颗孤独心灵的偶然遇合

    “孤独”,是存在主义哲学对这个荒诞的世界下的基本定义之一,人类存在意义的最大威胁是怎样面对生而即有的存在孤独。20世纪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1927)中敏锐地指出,作为“存在”的人,面对的是“虚无”,孤独无依,永远陷入烦恼和痛苦当中。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人与他自下而上的世界相脱节,人面对一个自身无法理解的世界,即是一个荒诞的世界,人永远只有忧虑、恐惧和孤独。[1]

    在电影当中,布奇和菲利普无疑是两个有着相似命运的孤独者。布奇是整部电影的灵魂人物,他是一个令人生畏的监狱逃犯,不幸的童年遭遇让他的人生蒙上了灰色的阴影。他的母亲是个妓女,父亲是个“三流的罪犯”,在他10岁时便不负责任地溜之大吉。在布奇的童年印象中,母亲就是经常和客人喝酒,喝醉了就跳起舞来,然后一直跳到了床上。8岁时他杀了一个人,因为那个人伤害了他的母亲。12岁时他的母亲自杀,仅剩的一点温暖也荡然无存。布奇视若珍宝的是一张父亲送给他的印有阿拉斯加风景的明信片,虽然他恨自己的父亲,但却一直想到那个地方去找他,认识他,了解他。童年的不幸让他误入歧途,后因偷车被送进感化院服刑,接着便走上了职业犯罪的道路。纵观布奇的整个人生,他是一个因童年不幸而烙下人生悲剧印记的孤独者,他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唯一的精神信念就是去梦中的阿拉斯加,去找回失去了的亲情和童年。

    菲利普在生活经历上有着与布奇相似的不幸。他敏捷机灵,善于学习,但因家庭的缘故,父亲不在身边,菲利普表现出异于其他儿童的沉闷、内向,而母亲的看护在无形中限制了菲利普的成长。他们家信奉的是“耶和华见证教”,所以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玩“不给吃就捣蛋”的万圣节游戏,不能吃“棉花糖”,不能玩“过山车”。当姐姐允许菲利普扮演“小飞侠”时,他脸上露出了灿然的微笑,随即姐姐又说他“蠢得像块木头”,令之神情黯然。这些经历钳制了一颗幼小心灵的成长,儿童本应拥有的快乐荡然无存。心理学家格尔迪曾说:“父亲的出现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对培养孩子有一种独特的力量。”[2]当布奇和同伙闯入菲利普家里并开始了他们的逃亡之路的时候,布奇在无形中已然充当了父亲的角色。极为相似的成长经历让两颗孤独的心灵走到了一起,按照布奇的说法:“你和我有很多共同点。菲利普,咱们都是英俊的人,都喜欢喝汽水,也同样有个没用的老头。”这是菲利普与布奇生命际遇的契合之处,在人生路的偶然遇合中,分属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瞬间融合,这是完美之路的开始。

    存在主义之父克尔凯郭尔把“孤独个体”看作世界上的唯一实在。存在于人内心的主观体验是作为人真实的“存在”,而生活在世界上最大的生命感悟就是生而即有的存在孤独之感,这也是人之所以走向宗教虔诚的原因。[3]菲利普和布奇在共铸“完美的世界”之前是因存在本身的“孤独”作为行动与探索的先行前提的。浪漫且惊心动魄旅程的开端也是因各自生而即有的“孤独”作为预设条件的。导演让两颗孤独的心灵交织在一起,这既是在为“存在”本身的境遇下定义,迎合了存在主义哲学的旨趣,又是为接下来无限可能的愿望实现作好了铺垫。因存在本身的监禁感与孤独感,生活意义的“自由选择”才成为可能。

    二、“完美世界”的存在主义理解

    生存世界的是否完美本身就是因人而异的问题。整部影片朝向一个异于普通生存世界滑动,体现出导演对真实生存世界的怀疑与解构,在一段精彩的演绎行程中探索出疏离于现实存在的“完美”。导演“完美的世界”的取义其用意何在?这本就造成了很大的阐释空间,站在存在主义哲学的维度,所谓“完美世界”应该包涵了两层意蕴。

    (一)疏离于普通世界的“完美”

    存在主义者认为真实的世界是异化、荒诞,束缚人性的囚笼。萨特认为,人像一粒种子偶然地飘落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本质可言,只有存在着,要想确立自己的本质必须通过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人不是别的东西,而仅仅是他行动证明的结果。[4]这就是萨特说的“存在先于本质”的哲学命题。

    整部电影的故事情节恰切地迎合了存在主义的世界观。菲利普和布奇在逃避德州警探瑞德追捕的路程中建立了一个疏离于现实生活的完美世界。在充满了奇趣与惊险的逃亡之路上形成了两个对峙的阵营——由菲利普和布奇组成的逃亡者和由德州警探瑞德、手下和州长特派的犯罪专家萨利组成的追捕者。这两大阵营的较量不是简单的猫捉老鼠游戏,而是分属于两个不同存在世界的对立。菲利普和布奇可以说是“梦想的创造者”,而试图逮捕他们的警察可以说是“现实的制裁者”。布奇在逃亡路上虚拟出很多具有梦幻色彩事物,其行为本身也表现出童真童趣:当布奇带着菲利普在路上驰骋时,布奇指着抢来的“福特”车幽默地说这是时光机,他是船长,而菲利普是导航员。前面是未来,后面是过去。现在的他们正在时光中旅行;布奇指示菲利普扮成鬼精灵去敲门索要吃食,实则自己在一旁持枪恐吓;和瑞德警探车狭路相逢之时,布奇幻想出那是一条“鲸鱼”,并按响喇叭,以示呼应……布奇与菲利普活在想象的虚拟世界当中,他们完美之路的终点就是阿拉斯加。一老一少,一正一邪的组合让彼此产生了难得的默契,这样的偶然相逢是现实世界中少有的。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的菲利普本身就显得沉默、怯懦,布奇同伙特里曾挑逗地指出:“你和三个娘们生活在一起,没有父亲,你会变成同性恋的。”父亲角色的缺位确实会对儿童性别角色的认同带来危机。而布奇地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这也是菲利普一次次跳上布奇车的原因所在。布奇和菲利普在彼此的磨合之中确立着自己的存在意义,共建出疏离于现实生活的理想王国,这是充满异化与荒诞的世界鲜有存在的,成为了“完美的世界”第一层定义。

    (二)险境中的高峰体验

    这场逃亡之旅让菲利普在一次次的险境中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刺激和快乐,也让他收获了一份若影若现的父爱。存在主义哲学认为,生活的意义本就在于将自己放置于险境当中,刺激自己被庸常的生活麻醉了的神经。尼采将这种非理性的快感刺激称之为“醉”的状态,在他看来,最具重要意义的心境和情绪状态便是“醉”,即“酒神精神”。他说:“存在的最高享受和最大成功的秘密乃是,生活在险境中!在威苏维火山下面建筑你们的城市吧!把你们的航船开往未经探测的海洋吧!枕戈待旦地活着吧!”[5]尼采的呐喊昭示出生活应然的存在状态,这种重视体验与惊异的生存模式本就是快乐的源泉。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所想要表达的对“完美的世界”的期许本就是充满了一个个“高峰体验”的过程。这样的惊异与美好不可能持续到永远,“完美世界”显示出的是一种存在状态,这个状态又是滑动和稍纵即逝的。在电影中,布奇和菲利普干了很多冒险的事情:布奇让菲利普用枪指着同伙特里,如果他想跑就“嘣”了他;在商店里,菲利普偷了一件“鬼精灵”的圣诞儿童套装;布奇唆使菲利普偷了一辆“福特”汽车;菲利普扮成“鬼精灵”抢劫;汽车失控时菲利普机智地踩下了刹车板;最后,菲利普竟向布奇开枪……一次次的冒险与挑战可谓是惊心动魄,这对菲利普的成长也是至关重要的。侧面反映出菲利普从阴柔寡断的男孩蜕变成勇敢的男子汉的长成历程。对于菲利普而言,这是一场难得的生存体验 ,“完美的世界”所揭示的第二层含义就是在险境中对自己的冲击与突破,在试图超越中锻炼自我,蜕变成长。

    三、“自由选择”决定存在意义

    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萨特说:“我们关心着人。”鼓吹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自由选择”这是存在主义的精义。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是“自由”,那么人在选择自己的行动时应该是绝对自由的。他指出:“如果存在确实先于本质,人就永远不能参照一个已知的或特定的人性来解释自己的行动,换言之,决定论是没有的——人是自由的。人即自由。”[6]由此可见,萨特一语道破了“自由选择”之于存在主义的重要性。在电影文本中,菲利普和布奇都是“自由选择”的成功者,尤其是菲利普,在逃亡的路上,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选择”,这也是他经历成长的关键因素。

    当解决掉同伙特里后,布奇郑重地问菲利普是否要与之同行,菲利普犹豫了片刻果断跳上了车;在便利店一阵交锋之后,布奇再次对菲利普说:“由你自己决定,巴兹。”菲利普再次跳上汽车;在黑人农工麦克家,菲利普用手枪指着布奇的时候,布奇并没有表现出普通人应该有的恐惧。而是尊重菲利普的选择,是否扣动扳机全由菲利普自己决定……纵观整部影片,“自由选择”问题是故事叙述的一条“暗线”,通向“完美的世界”之路的钥匙也成为如何“自由选择”的问题。布奇在影片的最后选择了死亡,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终极命题——布奇选择在菲利普手中结束生命,而不是被警探打死或坐一辈子牢。布奇在生与死的天枰上选择了死亡,完美地结束了这场逃亡之旅。布奇安然地躺在草地上,有橘黄色的德州阳光,身边是可爱的鬼面具和美钞,布奇眼睛紧闭,没有了血痕和惊慌的表情。这是菲利普在眼中出现的最后画面,死亡的布奇永远定格在了“完美的世界”当中。

    菲利普和布奇都用各自的行动证明了“完美的世界”的存在,在“自由选择”中确立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正如萨特所言:“这就给生活在荒诞世界中的人们指出了一条道路:通过行动争取积极意义的道路。”[7]菲利普与布奇父子般的情意在死亡中终结,他们曾经建立的“完美的世界”也余音绕梁的铸成一片叹息,引发观影人的思索与惆怅。

    参考文献: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法)富尔基埃.存在主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134.

    [2]丁祖萌.儿童心理学[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24.

    [3][4]徐崇温.存在主义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96,134.

    [5]徐崇温.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全集》(第6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546.

    [6][7]何仲生,项晓敏.欧美现代文学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7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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