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农民的“乡村之眼”
丁蓉
不同于外来的专业摄影师,这些来自乡村的摄影师们平时或忙于地里的农活,或忙着养鸡、喂猪、放羊,或忙着打工养家,很多照片都是他们利用零碎的空余时间拍下的。
他们用自己的视角,展现他们的生活和故乡,记录自己的传统文化和质朴的自然保护观,以及他们对环境变迁的担忧与展望。
竹林中生病的大熊猫;站在坡上高歌的村民;拿着丰收的荞麦开怀大笑的大妈……
郭思宇传给记者的图片集,透露出浓浓的乡土气息。
这些照片出自四川雅安4个山村12位村民之手,是“乡村之眼—雅安大熊猫遗产地纪录行动”的一部分成果。这些农民大多数是第一次接触相机,却从各自“司空见惯”的农家生活场景中,完成了一次大熊猫栖息地百姓的主动表达。
“乡村之眼”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简称“山水自然”)在中国西部开展的一个公益影像计划,郭思宇是项目团队成员之一。据他介绍,乡村摄影师培训计划的本意,是通过照相机的镜头,让乡村百姓重新了解家乡,关注家乡的环境和文化变迁。
“这些乡村拍摄者们能从草根视角,重新审视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展现给大家一个个发展变迁中的乡村百姓所见所思的真实生活。”郭思宇说。
我们应该拍什么?
2007年,山水自然把摄像机交给西部的村民和牧民,让他们自己拍摄纪录片,表达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乡村之眼”影像纪录项目就此诞生,同时,“乡村摄影师”也应运而生。
7年的时间,“乡村之眼”先后在四川“5·12”地震灾区、青海湖畔、青海和四川年保玉则地区、四川大熊猫自然遗产地雅安片区、青海三江源地区、云南德钦的卡瓦格博雪山等地举办了7期培训班,帮助140多名来自青海、西藏、四川和云南的普通农牧民掌握独立创作影像的方法,并提供影像交流平台。
2011年6月,“乡村之眼”公益影像活动在雅安北部宝兴县、芦山县、天全县的四个村开展活动,12名来自乡村的摄影师参加了摄影培训。
培训第一天,乡村学员们第一次透过相机来观察他们熟悉的集市生活。他们带上自己的相机去捕捉市集上的故事,拍摄了卖肉的摊子;清理卫生的老大爷;一早上生意没开张、面容苦闷的商人;卖鞋卖了一辈子、最后一天做买卖的老奶奶和她的铺子;背着爸爸来赶集的一对父子;默默擦拭西红柿的卖菜大姐;在集市上喝着小酒摆龙门阵的老人们……
虽然学员们的照片存在构图不佳、曝光不当、甚至有时手指头会因操作不当意外入镜等毛病,但那原本乱糟糟、闹哄哄的乡村早集,在学员们多视角的观察和记录下突然变得生机勃勃。“乡村之眼”项目负责人吕宾在看完所有学员的照片后不由感叹,“看他们的照片,比我自己在集市上看到的,要丰富和有意思多了!”
雅安大熊猫遗产地有什么值得记录的东西?除了摄影技术的指导以外,围绕“大熊猫遗产地”拍摄主题的讨论贯穿于这次培训始末。
“乡村之眼,是以乡土的视野来记录我们的环境、生活和文化。我们有乡土视野吗?我们如何呈现乡土文化?”
来自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的李春霞老师围绕学员们的家乡—大熊猫遗产地,用生动的讲解启发乡村学员们如何通过乡土视野来讲故事。她说:“一个地区的文化,是与这个地区的土地捆绑在一起的。我们生活在大熊猫家园里,大熊猫的家,也是我们的家。我们讲述的故事,就是大熊猫遗产地的故事,就是大熊猫遗产地的文化和遗产。”
春霞老师启发学员讨论:如果拍摄给自己的家人看,自己会拍些什么内容;如果拍摄给外来人看,又会拍摄些什么内容。
来自天全县大仁烟村的王显芬听后大受启发,她说:“一想到我拍摄的照片可以让我的两个儿子长大后看到,我就觉得很兴奋。我想让他们为自己的妈妈感到骄傲。”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的冉玉杰老师则准备了很多来自生活的照片、组图来展示乡村生活有哪些值得关注的细节。《踩桥会》《庙会》《大肉会》等贴近四川农村生活的组图,带给乡村学员们更多启发。大河村的杨世贵说,家乡摆九大碗的场景和冉老师展示的《大肉会》组图非常相似,自己有信心能拍好自己家乡的生活了。
培训的最后一天,村民们讨论起未来拍摄的方向。
彭清柏,来自天全县大仁烟村的村民。20年前,做过走村串乡的乡村摄影师,为乡亲们拍照片。平时自己喜欢在家做一些竹艺编制手工艺品。再次拿起照相机,他说他回家之后,要去寻找当年那些被他拍过照片的人,再为他们拍一张照片,拍下他们现在的精神面貌和生活环境。
杨世贵,芦山县大河村村民,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20年前在部队时用过相机,之后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他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希望通过手中的相机来展现家乡丰富的自然资源。
来自宝兴县硗碛乡泽根村的杨明学,是村上的能人,他对自己家乡的乡土文化、传统习俗、包括红军故事都很了解,村上的红白喜事总要找他出面做主持。他说起在大熊猫交配季节,自己上山放羊时,曾目睹雄性熊猫打斗的场景,真是绘声绘色。他说,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和这位“尊贵的邻居”打交道的机会还有很多,终于有了相机,可以好好地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了。
有生命的泥巴
对12位质朴的农民而言,透过镜头来看家乡,处处充满惊喜。天全县大仁烟村的樊翼这样讲述自己的拍摄心路,“从照片里看,家乡的一坨坨泥巴好像都有生命。”
宝兴县硗碛乡泽根村的藏族汉子石来从部队退伍后,一边养牦牛,一边经营藏家乐,“虽然210省道要经过泽根村,但晓得我们村的人还是太少了。”这个壮实汉子敏锐意识到,影像记录活动对宣传夹金山下的泽根村是一个好机会。
但是,拍什么是一桩难题。“刚开始偷拍邻居家的女儿在头上编花带子,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幸亏邻家少女羞怯地说把她拍漂亮了,石来这才有了底气。
一个雨后的清晨,石来看到夹金山薄雾轻笼,放眼处一片碧绿,于是穿着长筒靴爬到半山腰上,拍了一张村庄的全景,“照片后来在我们村展出,好多人稀奇得很,‘没想到我们生活的地方,比电视里的风景区还漂亮!”
硗碛乡每年农历四月中旬都有剪牛毛活动,以便让牦牛来年长得更强壮。泽根村几乎家家都养牛,牛平时放养在崇山峻岭中,要把它们赶在一起并剪完牛毛,差不多要花将近半个月。为了拍摄剪牛毛的场景,石来第一次当了“逃兵”,不再去和生猛的牦牛斗智斗勇。他拿起相机拍下了牦牛主人姜健文烧柏枝黄纸、点香烛祈福的全过程,拍下了这位嘉绒汉子在一片奔腾的牦牛群中擒住一头牛并把它按倒在地的惊险一刻。还拍下了给牛喂鸡蛋、清油的照片。
石来说,“即使牦牛只是牲口,我们也会善待它们。喂它们吃鸡蛋,是安抚它们受惊的心灵,同时恢复体力。”他还拍了主人招呼大家吃包子、发糖果的照片,“我们这里啥都是一起分享,大家相互帮忙劳累多天,一分钱都不会收。”
宝兴县蜂桶寨乡顺山村的向兴林是村里的会计,以前从没摸过相机,结果这年冬天下大雪,家住半山腰的他天亮起床,随手拍了一张《顺山村的雪景》。照片近处,白雪掩盖了一半的玉米地,远处的树木全部披上了银装。
徒手擒牦牛、看爷爷编竹篱、94岁老人的全家福、村民的房屋、穿婚纱的农家新娘……真实的乡村生活,像一幅幅画卷,让人震撼。
在上里古镇培训时,樊翼就曾有过感叹,“人家硗碛乡的藏族同胞,民族服装一穿,照片颜色就巴适得很……”在老师的启发下,樊翼开始关注山乡婚丧嫁娶、留守老人,甚至村子里所有农户的房子。有一年春节,他一口气拍了上百张村民在自家房前合影的照片。有人问他合影会不会千篇一律?这位年轻的农民一口答道:“这才是原生态噻,农民拍照未必还兴摆造型嗦!”
王代华是主动申请加入“乡村之眼”活动的,他想要记录当地农民真实生活状态。他有一张名为《杀狮》的照片,拍的是泽根村春节的习俗,“我们这里一般正月初十的时候‘杀狮(烧掉当年春节期间用竹子和纸编的舞狮),表示新年就过完了。这种习俗好多地方没有吧?”
寻找人与自然的答案
这是一个“拌着泥土气息”的影像试验,这些村民生平第一次拿起相机开始拍摄自己的家,拍摄自己的丈夫、妻子、小孩,拍摄自己以及周围邻居们的生活。石来说:“通过拍摄照片,我开始重新学习和了解自己不甚了解的乡土习俗。”
12位农民,本身就是乡村镜头中的主角,参加拍摄行动后,他们渐渐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熟悉的生活,思考环境与生态问题,产生了从没有过的思考。
“乡村之眼”的学员经常和郭思宇聊当地野生动物,如山闷墩儿(小熊猫)、土猪子(猪獾)、娃娃鸡(红腹角雉)、弯鼻子(羚牛)以及刁灵子(松鼠)等。
顺山村的学员张忠萍,专门拍了一张儿子苟毅和伙伴下河捞鱼的照片,照片里小伙子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张忠萍说,在附近修水电站以前,只要拿撮箕到河边一撮,就能撮起鱼,“可是电站一修,河流的水量少了很多,鱼越来越少。”
樊翼是天全县紫石乡大仁烟村的村民,也是村党支部书记。“我不是摄影师,通过接受培训,平时司空见惯的环境拍成图片,比在电视、电影、挂历中看到的环境美多了。”他介绍,村上与他一起参加山水自然行动的还有村民王显芬、彭清柏。通过参加活动,他开始思考着如何运用图片形式,引导更多的村民增强自豪感,使乡村文化资源成为村民加快发展的不竭动力。
12位学员用他们乡土化的表达,记录着自己质朴的自然保护观,表达着他们对人文、环境变迁的关注与展望,希望用影像寻找有关人与自然的答案。
他们发现,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乡村内在的生存状态也在悄然生变。樊翼拍的村里的留守老人,孤独地坐在自家的木板房前;今日茶马古道上仍在继续行走的背夫,也被彭清柏定格……
几年下来,这些乡村摄影师们拍摄了上万张照片,逐渐积累形成了数十个相对成熟的拍摄主题。他们在四川雅安、成都,云南大理、昆明,贵州荔波都举办或参加了影展,也在每个村里自己组织举办了乡村图片展。小小的相机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改变,很多人下地干活、上山放牛也随身带着相机,记录下生活的点滴。
活动结束了,拍照的习惯却被村民保留了下来。即使扛着锄头到自家地里干活,藏族汉子石来也不忘带着自己的数码相机。妻子挥舞锄头劳动时,他也会在一旁咔嚓咔嚓按下快门,还不忘提醒妻子“莫要盯到镜头笑”。妻子萨尔中认为他这是不务正业,“哪个农民像他那样拿个相机到处转嘛”。
2012年8月,这些村民自发成立了“雅安山闷墩儿乡村摄影协会”(后注册为雅安市乡村摄影协会),继续坚持在业余时间拍摄身边的真实生活。
“每次整理村民拍摄者的照片,正是由于他们记录下的往往是即兴的一瞬间的情景,而非刻意的雕琢,所以在阅读这些画面和他们讲述的文字记录的时候,我们能感受到一种‘隐藏着的力量,这也正是这些朴素的照片有别于主流优秀摄影作品的特点,就是告诉你,‘在那儿,就是这样。”在《雅安大熊猫自然遗产地影像纪录行动》图片集的前言中,郭思宇如是写道。
郭思宇认为,这些作品的影响力,不仅仅只是观众出于对“村民”这个标签而发出的鼓励性质的掌声。“乡村之眼”开创了“人与自然关系草根化表达”的尝试,让城市倾听来自乡村社区的声音。更重要的是,这些乡村影像实现了本地人的自我教育和启发。
2014年1月,在《南都周刊》主办的“2013中国温度榜”颁奖典礼上,“乡村之眼”公益影像计划项目团队获得“最佳团队奖”。
“乡村之眼,用影像启蒙,让当地人自己成为纪录片的记录者和主角,点滴改变和保护西部传统生态、文化火种……”主办方的授奖词,点出了“乡村之眼”的意义和价值。
(本文图片由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提供,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