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钱谷融先生

    

    俗话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但九十五岁的钱谷融先生无论是治学还是为人都堪为“人师”。

    [作者简介]宫立,文学研究者。

    范烟桥七十年前就感叹“以前就有‘经师与‘人师的分别,现在似乎只重‘经师而不重‘人师了,只问教师的学历与经验,是否合于‘师资,对于教师的人格,不问了”。俗话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但九十五岁的钱谷融先生无论是治学还是为人都堪为“人师”。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的四卷本《钱谷融文集》当是我们走近人师钱谷融先生最好的解码库。

    文集的第一卷收录的《论“文学是人学”》和《<雷雨>人物谈》已成为现代经典文论。“早在20世纪50年代,钱先生就冲破“左倾”思潮的樊篱,精辟地阐发了‘文学是人学与文学以人道主义为本的思想,旗帜鲜明地捍卫与继承了‘五四文学传统,对现代文学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钱先生写于20世纪60年代的《<雷雨>人物谈》,《曹禺戏剧语言艺术的成就》等重要论文,更是打破了曹禺研究的‘阶级斗争模式,以精细的艺术分析恢复了文学研究崇高的审美品格。钱先生的上述研究,及所表现出巨大的学术勇气,深广的历史意蕴,出众的艺术眼光与才华,使先生在现代文学界拥有极高的威望。”严家炎先生的评论最为简洁而精当,无须我再饶舌。如今的文学研究,越来越远离文学,多的是文学“研究”,而钱先生重视的是文学的魅力,他关注的是“文学”研究。钱先生谈的是学术,但没有多少学究气。无论是理论的阐释,还是人物形象的分析,他都没有板起僵硬的冷面孔,而是用诗意的语言表达自己个性的理解。钱先生很少动笔,但“在执笔时却不敢怠慢,总是认认真真、竭尽全力地来写”。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自信地说,“我的这些文章,大家可以看到,对文艺问题的看法和态度,却是前后相当一贯,很少大起大落的变化。这,一方面固然多少显示出了自己的一点诚实之处,不轻易人云亦云地去谈那些自己还没有认识到的,或者还不十分理解的东西,总希望竭力做到使自己所说的和所想的能够尽量保持一致……如今,当我动手辑录和整理这些旧作时,却也因此而几乎可以不必做什么改动,很少有因为形势的变化而不得不修改自己的观点或某些提法的情况,这一点,却也是很可自慰的。”

    文集的第三卷收录的是他与几个学生的对话录,文集的第四卷名为“闲斋书简录”,所收的大部分也是他写给学生的信,这两卷当是我们解读钱先生是如何带学生最好的研读和分析文本。钱先生历年培养的研究生,如今不少已经成为国内外颇有影响的学者,比如王晓明、许子东、殷国明、吴俊、杨扬、倪文尖等。说起他的培养之功,他总是谦虚地说,“指导研究生,属于来料加工的性质,来料好,产品自然也就容易见好了”。其实钱先生对学生的选拔还是有一套自己理念的,“来料的质量,直接影响到我培养的效果”,因此他在招生时,对学生的选拔很是严格,“不单思想品德、业务基础要好,而且也很重视他们的才情禀赋”。“要全面了解一个学生的思想、学识和才情,我认为最好的途径莫如通过他们所写的文章”,因此钱先生对研究生的入学考试,除了必要的专业课,还要考一篇作文,而且“把作文的成绩放在第一位,只有在专业好,作文也好的情况下才能被录取。如果作文差,那么即使专业考得很好,也是不能被录取的。相反,如果作文确实写得好,即使专业成绩稍差,也可以斟酌情况,考虑录取”。来料好,也需要精加工才会出好产品。他1989年10月2日在给陈炳熙的信中说,“我一向很重视人品,平日总要求自己的学生必须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真诚的人。从一般意义上来说,做到这一点应该不是太困难,但今天能做到的人实在太少”。正是他格外重视“人”的培养,所以他才会根据学生的不同性格开展不同的个性教育。比如他1999年1月16日在给万燕的信中说,“你天分高,富有才情,但尚欠雕琢,要能成器,还得费些人工。人工要用得其当,不当反而要损坏原有的美质。这里面大有学问,聪明人自能体会、把握。就说你的文字吧,显得想象瑰丽,才思横溢,很有情致,这是你的长处。同时你也有许多短处和弱点,那就是基本功还不到家,文字粗疏。逞心而言,每可得佳作,但这必须得心应手地驾驭文字,使之在表情达意上毫无窒碍方可。而你在这方面还存在欠缺,尚需注意修炼。我又担心,你会因此(注意修炼)而走上雕琢之路,斫伤了你原有的灵气。如何走出这两难境地,只有效法庄子的‘处于才不才之间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再比如他1986年2月1日在给殷国明的信中说,“你很有才气,长于思考,常有发人之所未发的独到之见。这一点是最宝贵的。所以大家都很看重你,你自己应该知道怎样爱惜自己,使自己的才能得到充分发挥。你的文字,一般说来还是可以的,但有时就不免流于晦涩,不够显豁。这固然也是由于你底子毕竟不厚,功力(驾驭语言的能力)较差的缘故,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你所谈道理本来就比较艰深,而你自己又还未能想通透的缘故。今后,希望你首先把内容吃透,然后在表达形式上力求平易显豁。总要让人们看得懂,让开明的人能够接受”。 钱先生以一种人格的存在影响着他的学生,他能够让不同个性、不同风格的学生认清各自的优缺点,从而更好地发挥各自的研究特长和形成各自的研究风格。

    老一辈的学者给研究生上课大都选择在家里,采取漫谈式或交流式,无拘无束地聊上两三个小时,胜似正儿八经的照本宣科。王瑶先生是烟斗不离嘴,接连地大口喝茶,钱先生则是一杯清茶在手,即兴式的聊天,“随随便便地想到哪里就谈到哪里,从来没有预先存心要对学生进行什么教育,更绝不摆老师架子。他不耐拘束,讨厌虚伪”。他的这种自由散淡的习惯在学生时代已经养成。他自言“四年大学生活,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茶馆里度过的,一本书,一碗茶,就可以消磨半天”。

    记得有一次,我去钱先生家里,正聊着天,他突然说“你再找个有趣的话题,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这让我想起一段话“我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去追求美,追求趣味。美在的地方,趣味在的地方,我就流连盘桓,不忍离去。我读书、做事、交朋友,一切从趣味出发。不合我的趣味,我都掉头不顾……我看书,是想从书本中去寻找乐趣,想作一次心灵的游戏。假使有人来找我去玩,而这人和这玩法,又都是我所喜欢的话,我就立刻丢了书本跟他走”。这是1950年他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毕业时,所写的思想总结中的文字。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虽然这段文字很早我就读过了,可直到此刻,我才体会到它的深意。

    当我说话时,钱先生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默默不语”。但“默默”之后也会“爆发”。当我提到“并非所有的文学经典都是很耐读很好看”的时候,他突然反问我“你说说看,哪一部经典作品不好看”?他接下去说“经典的作品永远不会害人,流行的时尚的东西不会长久,会唬人的,你要有区分的眼光”。

    这让我想起,徐中玉先生在1949年《批评随笔》一文中引用过丹钦柯评论契诃夫的一段话“他不喜欢冗长的解释和争辩,这特别是他的天性。他之所以注意静听别人谈话……常常是因为感兴趣。他自己却永远保持沉默,非到给他自己的思想找到一个清楚明朗界说的时候,他是不开口的。可是,一开口发表意见,他的句子就必是简洁的、切题的、肯定的。等到他脸泛着微笑,把意见一说完,马上就又退入沉默之中去了”。钱先生也当如是观,钱先生说话简洁、切题、深刻、精炼。

    这也让我想起钱先生的一段往事。20世纪50年代他写了《论“文学是人学”》一文,受到全国范围内长时期的批判。批判文章由新文艺出版社以《〈“论文学是人学”〉批判集》(第一集)名义出版。尽管没有出第二集,但钱先生为此受到的心灵伤害是持久的。但当《书林》的编者约钱先生谈谈《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写作及其发表前后的有关情况时,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无非是写了一篇文章,受到了大规模的批判,如此而已。这样的事,过去多的是,有什么值得谈的?”他不喜欢冗长的解释和争辩,这也是他的天性。遇到这样的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他这样的淡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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