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人遇上书法家
王谦
像我这样三十年前开始读大学的一拨人大都记得有本书叫《诗人哲学家》。几位兼攻哲学、文学的青年学者想要证实哲学是最有诗意的东西,于是他们到西方哲学家身上去寻找诗人的影子和灵魂,结果在帕斯卡尔、诺瓦利斯、施莱格尔、克尔凯戈尔、尼采等西哲身上找到了意想中的东西,攒成了周国平先生主编的这本书。但同时,这也反映出一种学术的病态——现当代学人似乎更擅长向西方文化去找寻精华。其实,与诗人遇上哲学家相仿,沿着中国古典文化特别是诗文传统溯源,将自己的一腔诗心诗意与书法这一“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熊秉明语)相融合,常年修炼,相信也会收获极有意味的结果。在我心目中,李一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做人有诗请、创作富内涵的“诗人书法家”。
在文化艺术界,李一先生以书法特别是颇具古意的章草、小楷书体著称。如果对他三十多年前在书法界崭露头角之后的经历和成就做一个全面研究,就会发现,在李一的文化性格中,诗人的浪漫与艺术家的踏实两种因素同时在发生作用。他的书法作品,不论是巨幛大草还是蝇头小楷,都有一股纸张之内掩不住的逸兴遄飞,在敦实、质朴的书风中显出飞跋、逸扬的一面,不难想象书者胸中必是饱蕴着一腔诗情,发之于砚纸豪翰之间。李一生于孔子故里,幼承家教,在治美术书法的同时,亦好写诗。他选择的体裁不是当代流行的新诗体,而是传统的近体律绝,间或填词,既直抒胸臆,一己学术情怀也由此感发。他的诗词,一路读来,感觉质朴、味醇,时有用典但绝少佶屈聱牙。简单说,儒者情怀是他书法、诗词的不变底色,这是一种真诗情。
在李一笔下,蕴含儒穆之风的诗词作品,一路写,一直写到了他的书法作品里,直至出现令艺术界瞩目的李一书法现象。他十年之内两度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书法展,笔走龙蛇写出的,全部是自作诗词,一副纯粹的传统文人风范,令专家同行、观众在为他的书法功力与墨韵魅力所慑服之后,又为他诗词的内容之广和水平之高而二度叫好。
按说,书法家自古多是我手写我心,以手中豪翰抒自我情怀,很少有一辈子专抄前人诗词文章的。到了现代,情况陡然翻转,书法家几乎一股脑儿全变成抄书匠,除了落款署名,作品正文通通奉行“拿来主义”了,而且抄都会把字抄错、落款画蛇添足的书法家占了三分之一还要多。想想也不难明白,现代书法家与文人已经分属不同领域,能把毛笔字写好就成了“一招鲜,吃遍天”。要书法家同时会吟诗填词?到民国以前去找吧!李一书法将自作诗词写进作品里,仅只这样做,就已经成了当代书坛的凤毛麟角。
近年来一直有一种感觉,治学者往往弱于创作,比如这段时间遭受广泛非议的鲁迅文学奖之诗歌奖得主周啸天先生,是专治古诗特别是绝句研究的大学教授,但有人认为他创作出来的诗实在叫人大跌眼镜,放在“大跃进”时代都算平庸之作,说它是打油诗都怕糟蹋了这种诗歌体裁。李一诗词的创作,则在与周诗相反的另一极,树立起当代律绝创作的标杆。美术理论家薛永年先生将李一诗词归纳为五个特点:一、志远;二、情真;三、句炼;四、画意;五、喻理。这自然是说其作为文学创作的特点和作品的高度。
作为一个门外汉,我的理解没有这么专业,李一诗词意味醇厚,在作品的底色中显现出十足的儒家文化心理,并以此映照社会和人生。同为孔子故里人,我读李一先生的作品,心头有更多的共同情感。他的一阕《水调歌头·曲阜古柏》:“拔地向空起,郁郁·苍烟。霜皮溜雨痕漏,遒劲铁枝繁。黛色参天匝地,碧水秋池掩映,岁易志难迁。直上两千尺,耸翠庙堂前。凌寒心,浩然气,越千年。春秋代序,应持清节报瀛寰。长对云生烟灭,不信沧桑来去,日月看双悬。树老根弥壮,瑞鹤舞翩跹。”以景写情,以眼前实景写诗人胸中情境,放在唐宋诗词中亦不遑多让。与出身孔子故里曲阜有关,李一诗词有浓重的儒家底色,这种精神扩及书法创作,观其小幅作品文雅而不失质朴,大幅作品在奔放中蕴含着凝重、敦睦的儒家气息。
当诗人遇上书法家,书法因书写自作诗,而先验地被赋予了深切的真情和挥运时的心手相应;诗情诗意因为古雅翰墨的渗入,而进入一种熨帖入微、与个体精神融合的更佳境界。虽然在李一这个个例中,书法家名气大过诗人名气,但在他的文化构成中,其实是书法家与诗人这两种认知相互遇上,在他的人生与创作中,书法与诗共同构成了深厚而亮丽的底色。
半年前,李一先生的诗词作品《变鲁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明眼人会看出,这本书的价值不在于它对读者的贡献,也不在于它对当代诗词创作的贡献,更不能将它的意义仅仅局限于一位书法家的自撰书写内容。将眼光放远一些,会看到它的意义在于作者带给中国人一种精神生活和创作的样式:如何在尘嚣之中,让精神生长得更为饱和、圆融。或者文艺腔一点说,它向我们展示了古典之美如何在现代的大环境中绽蕾、开花、结果。
如果分别读过李一先生的书法作品集和诗集,你会懂得:诗意根本存在于有诗味又字节铿锵的传统诗行里,诗意根本存在于传统书法的墨迹中。“诗人书法家”这个称呼,丝毫不动摇李一先生作为当代书坛领军人物的位置,就像帕斯卡尔、尼采被收入“诗人哲学家”之列并不减其在哲学阵营的地位一样。
“李一兄不但字写得好,在旧体诗词方面亦有较深造诣。他的诗在旧的形式内注入时代气息,长篇短句,皆有可圈可点之处。他是生活在都市的乡下人,他是用毛笔写字的当代人。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但他的价值也正在于此。”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读后感。不过,在当代社会中,李一的主业不是写诗,甚至也不是写字,做博导、美术理论专家以及担任国家核心期刊的主编,才是他在体制内的日常工作。作为学术专家,他的《中西美术批评比较》《中国古代美术批评史纲》等专著,体例与内容堪以精、赡二字做概括,学术框架和叙述语言在质朴与精雅两极之间,富于中和之美。而其所论,又是治美术理论者所乐于深入学习的凭依。依我对李一先生书艺与理论的理解,可以说,他做的是人间的学问,他的文字和书法都有浓厚的人间温度。相比当代诸多治学之士把学问做到了象牙塔、牛角尖里,李一让人读到了一位入世艺术家的人间情怀。
在观赏过2013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艺舟双楫——李一书法展”展厅中一幅两丈巨幅章草之后,书写内容和书艺的双重魅力不时在我脑子自然地浮现出来:“风雨十年路,乡园一点灯。萦怀千万绪,老屋旧青藤。”也许,当自书自诗从私人空间延伸到公共空间,它在影响个体艺术圈子的同时,也将这种倾注传统、重情重性的藤藤蔓蔓绕升进了社会的文化中心场地。
涵括广,文富于中和,并不等于追求的目标也中庸。这部诗集取名《变鲁集》,在李一先生的本意,是“记先人庐墓所在,兼明自强进取之志”。“变鲁”出自孔子“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之语,在我读来,分明是信手拈出自己一生向学、念兹在兹的鹄的。往窄了说,是中国传统艺文之道,往宽了说,则是老子所言“道非道,非常道”的那个道。多说一句,《老子》也是李一先生钟爱之书,河北美术出版社几年前推出的《李一章草<道德经>》已经成为当代章草艺术的经典之作。
不过写这篇文章,笔者并没有希望或呼吁所有书法家都学习写诗作词的意图——在当代不少书法教授常写错字的时代,一般人能把字写对已经不易,何敢奢谈觅诗寻句。不过,对有志步李一先生之后,从头学习诗律的朋友来说,虽然去古代已远,如果学习路径对头,要想事半功倍掌握律绝体写作也不太难,我手头正编辑的一本《诗律七讲》(亦称《诗律教程》)即将问世,作者国光红教授将律绝句型归纳为a、b、c、d四种句式,按照几种规律组合去写,即可事半功倍。不过,要想给作品赋予深厚内涵,还得像李一先生那样腹笥贮书,加上多方面艺文修养才有可能。
文章写到这里,同事王桃花过来看了,大表遗憾:“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一个很有市场价值的书法家,矜句饰字,成就这许多诗词作品,那得少写多少幅字啊!”我说这个问题等下回遇见李一先生时当面请教;又想,也许这根本就不用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