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家与事务主义者
仝冠军,先后游学于汴京,燕京,喜读书,爱出版,曾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科研论文奖,现于中国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工作。
张元济是一位亲力亲为的出版人,事无巨细均能做出琐细的安排与布置,且不以为劳。也因为这种性格与作风,不少员工对其心有怨念,讥其为事务主义者。这种“事务主义”的工作作风,也体现在其对员工的具体要求上。张元济不但对编辑人员与管理人员熟悉,对技术工人亦非常了解。其曾于1936年写信询问王子功的情况,“王子功君向来技术堪列上中,近来甚有退步。是否身体原因?抑另染嗜好?乞密为查考”。之后又催问具体情形,得到答复后方才放心。对新进技工童云良,亦专门交代管理人员:“习艺初成之学生,应拣易做之底样交与练习。童君手段尚可造就,但底样过难,故有不能合用之处。请属注意。”
姜佐禹曾为商务印书馆校阅《元明杂剧》,其一度生病,张元济对其病情非常关心,数次催促丁英桂殷勤探看。他1940年5月14日写信,要求丁英桂每周探望一次;7月10日,又写信询问姜佐禹病情,请丁英桂“得便乞移玉往访。甚望其能早日复元也”;7月19日仍未得到答复,便来信催促,“前数日送还《元明杂剧》校样,于包封面上注明请探问姜佐禹君病状如何。今已多日,未蒙覆示,甚为悬念”。关心归关心,张元济对其工作要求还是十分严格,如姜佐禹在审校《独角牛》一剧时,校对员已对一生僻字进行了批注,但姜却视若无睹,张元济表示“非常失望”,要求管理人员必须签问追改;对其撰写的校记,张元济认为“长篇大论,多半是偏僻之见,歪曲之论。可以采用者极少”。虽如此,三年之后,张元济还是对其十分挂念,托人详细了解其生活状况,问其母身体健康如何,听闻其卖字为生,问其收入几何,并托人要来姜佐禹卖字的价格表,估计是要通过买字资助其生活,可谓有情有义了。
但更多时候,张元济的这种“事务主义”的作风,还是令散漫惯了的员工颇不舒服,以致商务印书馆内部多数员工对其并无亲近之感。在1918年写给高凤池的一封信中,张元济坦率地说,“弟嫉恶太严,去弊惟恐不速。两年以来默察情形,匪特与公主张不同,且违反多数人之心理”。据曹冰严回忆,张元济“不仅主持公司大计,还致力于稽查公司各部门的办事情况,改进办事手续,往往抓住个别事件,追查原委,毫不留情……张菊生先生在日常行政事务方面操劳的情况,当时馆内颇有些人私下非议,认为是事务主义。现在想起来,这种批评是不公平的。张先生那种认真负责孜孜不倦干事业的精神,目的是为了要求从业人员具有踏实细致的工作作风,提高工作效率,这在当时确曾起过示范作用,转变了风气”。
一般而言,亲力亲为者常易陷入具体工作之中,而鲜有战略眼光。张元济则不然,工作细节上的严格琐细,与其对产业、企业的战略判断并无冲突。张元济很早就指出商务印书馆的改革势在必行:“本馆成立业逾廿载,不免稍有暮气。从前规模狭小,所有习惯不适于今日之用。欲专恃旧有之人才、昔时之制度以支此艰巨之局,可以断言其必终遭失败。” 张元济谈到要大力引进那些具备新思想、新知识的新人,“凡有新知识之人而宜于本公司之用者,仍当尽力罗致”,对于那些对公司有贡献的老人则“另定酬给章程俾资退养,免致占居前方,俾新进不得迁擢”。1923年,张元济提出了科学管理的改革思路。5月25日,张元济在给高凤池的信中明确指出,“不能不采用科学管理法……科学的管理方法,必须具有新学识者方能规划”。可惜的是,由于管理层内部的分歧,直到王云五入主商务,科学管理法才缓慢推行开来。
张元济的战略眼光还体现在他浓重的忧患意识之中。1918年张元济打算辞职时曾提出过六个“勿以为”。1926年他第二次辞职时,在《张元济为辞商务印书馆监理职致商务印书馆董事会书》中又提出若干临别赠言,“现在时势不同,思想解放,无论何事断不能墨守一二十年前陈腐之见解,简略之方法,以为因应之具。商店工场规模较大如本公司者,元济愚见尤必须用科学的管理,勿以喜怒为赏罚,勿以恩怨为进退。虽然,言之匪艰,行之维艰,果欲行之,不能不破除旧习,不能不进用人才……此为公司存亡成败所关,元济在公司二十余年,今临别赠言不辞苦口”。
即便放在今天,我们多数出版企业仍未实现科学管理,仍未完全解放思想,以破除固有的陈腐之见解、简略之方法。沉溺于细节之中,超脱于战略之上,张元济在这一方面,的确令人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