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转花枝清影疏露华浓处滴真珠
聂玮庭
蔷薇水又称为荼蘼花露、蔷薇露、大食水等。顾名思义是一种产自中东地区的花香系液态香品,并且使用较为先进的蒸馏技术来生存制作,在宋代中东人从广州港通过朝贡、贸易等渠道将这种香品引进中国,同时也将其传至欧洲和东南亚,据《华夷续考》记载:“出大西洋国者,花如中州之牡丹。”明代史籍指出“大西洋国”即为葡萄牙;又“暹罗尤特爱重,竞买略不论值”,暹罗即为泰国。关于其发展的来龙去脉在扬之水老师的《香识》之“玻璃瓶与蔷薇水”一节中有很详细的考证,而蔷薇水在中国的运用在孟晖老师的《花露的中国情缘》之“蔷薇露”一节中也有介绍,在这里就不多赘述,本文主要就中国制备蔷薇水技术的发展进行说明。
唐宋雅趣:蔷薇香氛始入
在唐代,冯贽的《云仙杂记》“大雅之文”一节中就有:“柳宗元得韩愈所寄诗,先以蔷薇露盥手,薰玉蕤香,后发读。曰:大雅之文,正当如是。”的描述,可知蔷薇水进入中国最早至少应在唐代,但较早且最详细的记载是:“五代时番将蒲诃散以蔷薇露五十瓶效贡,厥后罕有至者,今则采茉莉花蒸取其液以代之。后周显德五年,昆明国献蔷薇水十五瓶,云得自西域,以之洒衣,衣敝而香不减(二者或即一事)。”由于唐代与海外交流更加频繁,许多中东人来到中国经商、朝贡、求学和定居,同时也带来了符合他们生活习惯的用香文化,蔷薇水的使用和制作就是其中之一,随后中国人也模仿和使用起这种具有异域风情的香品,并将原本的本土蒸馏器进行改造,试图仿制蔷薇水。
在宋代,蔷薇水的制作工艺的来源有两个说法,其一是据张邦基在《墨庄漫谈》中关于蔷薇水之记载:“近禁中厚赂敌使,遂得其法煎成,赐近臣。”由此可知,宫中的蒸馏技术是向外国人购买而得,所得之技术应当比较先进和完备,属于精油的可能性很高,但由于造价过高,且属于皇家专属,并没有得到量产。
同时在民间也有采集简单易得的花卉,模仿中东人提取蔷薇水的方法,据蔡绦的《铁围山丛谈》记载:“至五羊效外国造香,则不能得蔷薇,第取素馨茉莉花为之,亦足袭人鼻观,但视大食国真蔷薇水,犹奴尔。”中国当时提取的蔷薇水品质普遍不高,可能只能算纯露,原因大抵是中东地区炼金术兴起,朴素化学得到发展,很早就掌握了蒸馏原理。
中东传统的蒸馏器的引流管较长,可使蒸汽向两侧弯曲向下流动,这种蒸馏器的优点是蒸汽温度更高,冷却的时间更长,所得提取物的品质也就更高,而据1975年安徽省天长县安乐乡出土的一件汉代铜蒸馏器来看,其结构亦由上下两分体组成,上体底部带箪(笼网),箪上附近铸有一槽,槽底铸有一引流管,与外界相通。在蒸馏时,配以上盖,蒸汽在器壁上凝结,沿壁流下,在槽中汇聚后顺引流管流至器外,因此其蒸汽温度不如中东的蒸馏器高,冷却时间也不够。中国本土的这种蒸馏器的器形来源,大抵是青铜器中的“甗”和“甑”。
觑是中国先秦时期的蒸食用具,可分为两部分,下半部是鬲,用于煮水,上半部是甑,用来放置食物,可通蒸汽,而甑则跟今天的汽锅有些类似。
张世南的《游宦纪闻》中也有当时永嘉民间利用改良甑制备香品的记载:“锡为小甑,实花一重,香骨一重,常使花多于香。窍甑之旁,以泄汗液。以器贮之。毕则彻甑去花,以液渍香。”又《陈氏香谱》中“花熏香诀”也记载:“其法用净瓦一个,先铺花一层,铺香片一层,又铺花片及香片,如此重重铺盖,了以油纸封口,饭甑上蒸,少时取起,不可解开,待过数日以烧之,则香气全美。”这里都提到了甑,说明其就是当时用来蒸取香品的主流用具。
明清时节:先进的花露制备法
在明代,制备蔷薇水的技术又有了较大进步,如《墨娥小录》中所记载的“取百花香水”就是在宋代蒸馏法上的进步,更接近:“采百花头满甑装之,上以盆合盖,周回络以竹筒半破,就取蒸下倒流香水贮用,谓之花香,此乃广南真法,极妙。”又在宋代《陈氏香谱》所载的“造薄荷霜法”的基础上改进为“制香薄荷”:“寒水石研极细,筛罗过,以薄荷二斤,交加于锅内,倾水二碗,于上以瓦盆盖定,用纸湿封四围,文武火蒸熏,两顿饭久,气定方开,微有黄色,尝之凉者是,加龙脑少许用。”可知这是一种利用蒸馏提取原植物薄荷脑更高效的方法。当这些方法本质上跟宋人的蒸馏技术没有太大差别,都属于“水蒸法”。
一直到明代后期更先进的蒸馏方法“冷凝法”才出现,据方以智的《物理小识》记载:“铜锅,平底,墙高三寸,离底一寸作隔花,钻之使通气,外以锡作馏盖,盖之,其状如盔,其顶圩,使盛冷水,其边为通槽,而以一咮流出其馏露也。作灶,以砖二层,上凿孔以安铜锅,其深寸,锅底置砂,砂在砖之上,薪火在砖之下,其花置隔上,故下不用水而花露自出。凡蔷薇、茉莉、柚花皆可蒸取之,收入磁瓶,蜡封而日中暴之,干其三之一,露乃不坏,服一切药,欲取精液,皆可以是”。可见明人已经考虑到蒸汽冷却的重要性,并在顶部设计了一个冷却装置,但效率还不够高,使用起来也比较复杂,应该属于挥发油浓度很高的纯露,还不能称为精油。
真正可能属于精油的蒸馏方法出现在明末清初的时候。据崇祯时代,徐光启翻译的德国传教士熊三拔《泰西水法》的“药露”一节记载:“其制法,先造铜锅,平底直口,下稍广,上稍敛,不论大小,皆高四五寸。次造锡兜牟,用铅或银尤胜也。制如兜牟,上为提梁,下口适合铜锅之口,罩在其外,锡口内,去口一寸许,周遭作一锡槽,槽底欲平,无令积水,锡口外,去口一之底,宁下无高,以利水之出也。次造灶,与常灶同法,安锅之处,用大砖盖之,四旁以砖梵成一窝,涂之黏土,以铜锅底为模,铜锅底入于灶窝,深二寸,窝底大砖并泥厚二寸。欲作诸露,以物料治净,长大者到碎之,花则去蒂,与心置铜锅中,不须按实,按实气不上行也,置铜锅入灶窝内,兠牟盖之,文火烧之砖热,则锅底热,热气升于兠牟,即化为水,沿兠牟而下,入于沟,出于管,以器承之。兠牟之上,以布盖之,恒用冷水湿之,气升遇冷即化水,物料既干,而易之所得之,水以银石甆器贮之,日晒之令减其半,则水气尽,能久不坏。玻璃尤胜,透日易耗故也。凡为香以其花草作之,如蔷薇、木樨、茉莉、梅、莲之属,凡为味以其花草作之,如薄荷、茶、茴香、紫苏之属。诸香与味,用其水皆胜其物,若药肆多作诸药露者,则为大灶,高数层,每层置数器,凡数十器或平作大灶,置数十器,皆燕火一處,数十器悉得水焉,其薪火人力俱省数倍矣。”
这里提到的蒸馏器设计更为合理,规定了器具所用的铜、锡、铅和银等材质,所谓“锡兠牟”即锡制的古代战士戴的头盔,样子非常生动形象,而用锡器是为了能更好的咬合密封;用砖垒成灶,再糊上黏土;强调香材必须修制,要洗净剉碎,花要去蒂;说明不需要把锅盖按紧实,按太紧不利于水蒸气上行;规定用文火,而不可温度过高;要求把水蒸气冷却,并提到冷凝的原理;通过日晒的方法使多余的水汽蒸发,剩下的就是精油;可以用玻璃瓶盛放,不必须避光,透光则会有耗损;取其香可用诸花,取其味则用诸草;并说到如果是为了香味,精油要胜过其原始形态;最后还提到可把几十个蒸馏器连在一起共用一个灶,节省人力。这段描述已经非常详细和完备,很接近现代的蒸馏方法。
在清代,玉鱿生在《海陬治游录》中说,闺中香品,须是自己制作而不是市面上所售的才好。琉璃瓶中的各种花露,奇香扑鼻,有衣虽破旧而香不灭之妙,可免去焚香的焦腥之味。实际上蔷薇水在整个社会上普及率已经很高,文人也推崇自行提炼纯露或精油,清早期曹寅的《楝亭诗钞》中“菊露和酒”一诗就描写到:“重铅以为郭,鼎器通玄关。蒸笔得物理,采掇良非艰。日出筐筥香,夕火闻潺湲。泊然结为露,侧注归弯环。”这首诗就表达了自家用蒸馏法提取香品的意思。顾仲的《养小录》也描述了当时家用蒸馏香露的方法:“仿烧酒锡甑、木桶,减小样,制一具,蒸诸香露。凡诸花及诸叶香者,俱可蒸露。”
到清中期,这种蒸馏方法普及到农民多也掌握的程度,朱彝尊在《鸳鸯湖棹歌注》中介绍民间用香来润发:“蚕月最多野蔷薇,开白花,田家篱落间处处有之,蒸成香露,可以泽发。”《农学纂要》中记载了薄荷作为经济作物可以进行粗加工:“伺其茎长而叶下掸,刈之。一亩两收,得叶千余斤,值银六七十元。制油脑用。”《南越笔记》中也记载广东人把荼蘼当成种植作物,以提取香品:“广人多种荼蘼,动以亩计。以甑蒸之取露”。
到清晚期,德齡公主的《御香缥缈录》中还记载了一段关于慈禧太后的蒸馏器的介绍:“制造的手续是并不怎样繁复的,只是那一套用具却很特别。它的构造的意义大致和现代的蒸馏器相同,全部是铜制的,一排共是三个圆筒;第一个圆筒里面是安着少许的水和酒精,下面用不很猛烈的火焰蒸着,于是那酒精和水所蒸发成了的水汽便打一根很细的铜管里流往第二个圆筒里去,这第二个圆筒内是满装着许多的耐冬花,下面也燃着火,待第一个圆筒内流来的水汽,再合着这些耐冬花蒸上一会之后,自然又蒸发成一种水汽,这种水汽便打另外一支细铜管中流进了第三个圆筒中去。”可见当时宫中的做法已经愈加接近西方。
到现在人类的生活已经完全离不开液态的香品了,从香水、香氛、天然精油到人工合成香精,我们都会有意无意的和这些气味相遇,而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除了想按时间轴来讲清楚中国本土提取蔷薇水的发展脉络外,也想提醒在我们已经拥有超临界萃取和电子鼻技术的今天,也请不要忘记传统香品的曾走过的美好,毕竟技术层面的知识会不断更新变化,但对于传统香文化的执着和审美却是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