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壶
刘锡荣
昔年,我曾经在琉璃厂看到一尊投壶,错金银的饕餮纹饰,精美至极,质为青铜,高约尺余,直颈两耳,圆形簋足,底处阴刻“长乐”二字,真正汉代篆书体,或为汉代长安长乐官之物?
友人曾经自欧洲拍得投壶一尊,皮色深栗,高亦尺许,龙纹满功,龙首呈三角冲上,龙尾婉约如螭尾盘旋。龙脊上徽凸连珠,尤为沉坠,质青铜而略红,工艺极为精妙,当为宋、元皇家之物。
投壶,射之细也
投壶,原本不是游戏,是国家的礼仪。
《左传》记载:晋昭公大宴诸国君王,举行投壶盛仪。壶中满盛红小豆,使箭不能跃出,每投一次,不得重复,可以轮回。这里所描述的情景,明确指出是为国礼。
投壶的发端最早应是东周与春秋左近出现,源流本为“射礼”,郑注《礼记》云:“投壶,射之细也”。自然,最早投壶不是游戏,是诸侯国间的国家礼仪。
投壶成为游戏,是战国后期才开始的,彼时已是相当兴盛了。那时节,诸侯列国之间的国事外交,宴饮宾客,通常作为礼仪和尊敬,须请来宾射箭,来宾不能推辭。当时,射箭为成年男子的基本技艺,以不会为耻。久之,不会者多了,倘若有病者,亦是不能。例如赵国的蔺相如,手无缚鸡之力,焉能施射箭之礼?也就只得改为以手投掷。手来投掷,箭镞何用?所以后来投壶之箭,无镞。于是就有了“投壶”之戏。
此等游戏,圈子很小,古代仅在皇家燕宴,士大夫、文人们宴饮或雅集之际。人们从容安详,讲究礼仪,吟咏诗文,款款戏耍,是一种极有修养的贵族游戏。人们站在距“壶”一定距离之处,一手拿了一支无镞之箭,投向“壶”口,以矢投入“壶”口之内者为胜,两侧耳口次之,亦可三矢齐发,全部投入口耳,称为“写字”。可以人各一次,亦可每人多支,投完换人,多次循环,以投入最多者为胜,输者或罚酒,或作诗句,类似酒令。
后来,士大夫们、文人们、黎民百姓们,也都喜欢。唐宋元明清,历代在上元节(元宵节)时,也有作为公众场所的博彩游戏。此例一直沿袭到现今,在江南许多地方,在游乐场中,都能看到。后来,又演绎出套圈、投的(人、动物等小巧玩意,也可以击倒的目标物)等游戏,都是在投壶之基础上,衍生而成。
雅歌·投壶
《礼记.投壶》:“投壶者,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也”。可见,投壶之戏,要义有四:须分主宾,更当饮酒,理论才艺,讲究礼仪,甚是古雅,绝非简单的寻常人的游戏。
秦汉之时,士大夫们每逢宴饮,必得以“雅歌”伴“投壶”助兴。其投壶技巧百出,有背向反投者,遮目盲投者,隔了屏风越投者,或各种舞蹈技艺投壶者等等,不一而足。《东观汉记》有云:“取士皆用儒术,对酒娱乐,必雅歌投壶”。雅歌已与投壶融合一体,而且成为入仕晋级的必备条件,儒士们若要升迁,先必要学好此二者。自然,熟能生巧的愉悦与盛况,不得而知。此时此处的投壶,已经失去了国礼的权威地位,逐渐演化为士大夫、文人们雅集的游戏了。
雅歌实指士大夫文人们的吟唱,那是继承上古留下来的音乐,有一个基本的平长旋律,声音与气息必须交融绵长,每句之间甚少停顿,歌者必须凝神专注,可以少许动作伴歌,沉稳大气为宜,与古人抚琴吟唱的浩歌有些类似,如今就我所听过的歌者之中,也就数故宫博物院的郑珉中先生为个中翘楚了。
去年金秋时节,国家大剧院举办了一场古琴赏析会,故宫博物院的“大圣遗音”等十张古琴,陈列于展厅,如此亲近这么多国宝,于国人来说,还是首次。我有幸被邀请观瞻,又于当晚出席古琴雅集音乐会,聆听十位当代大师演奏,各呈其能,诸派风韵,天风古意,绕梁千秋,甚是高享。唯有郑中珉先生雅歌一阙,使得整个音乐会徒升高潮。郑先生虽然高龄八十,站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巍然如山,声音沉厚而洪亮,直歌得满堂回声,萦绕九霄,如入天庭,让人痴迷,甚是震撼,歌毕,满场掌声经久不息。我即兴作诗:
《雅歌》
入耳如钟磬,静品似沉烟。
浩歌一曲尽,人在九重天。
至如今,几乎听不到还有时人能作此等吟唱了,再往后几年,恐怕是要成为绝技,有关部门或是从业者们,应当重视起来,救救我们的这一国宝吧。我虽然亦曾试习过几回,只是吟唱得不甚理想,更不敢在正式场合上演绎,兴致来时,且在自家书斋中吟唱一回。仲夏时节,应浙江朋友之请,于杭州湖心亭雅集时,盛情难却,勉力吟唱了一段,大家很是高兴,令我惭愧,他们大都不太懂,蒙混过关罢了。
投壶盛况:皇家游戏
汉代投壶,改进许多。壶中无物,投的太正,矢可弹出,无效再投,最多可掷百次。《西京杂记》有:汉武帝时之郭舍人善投壶,可以“一矢百余反”,“每为武帝投壶,辄赐金帛”。此位郭舍人,是唯一可以三矢齐发,投作“写字”技巧者。南阳出土东汉画像石上,亦有“投壶饮酒图”,宾客对列,中置投壶,旁有酒瓯,有司射,有监酒,有投者,有观者,有扶醉者,雅歌投壶之盛状,镂刻得很是生动。
我有幸看过几张古人描述投壶的古画,有列队式、围投式、对投式等等。画中的人物们,都眼神专注、躬腰、伸脖子、探手臂之状态,着墨不多,却极生动,但大都少了许多角色与器具,诸如“司射”、“监酒”、“壶童(把散落的未中之矢拣起来的童子)”等等。器物方面,又少了安放投矢的壶具、笔墨、酒具等。
到了魏晋时期,投壶又得以改进。壶两侧加了双耳,投壶之花样剧增,有“依耳”、“贯耳”、“倒耳”、“连中”、“全壶”等等。在士大夫与文人之间,颇为盛行。为魏晋时期之“雅集”活动,平添许多诗文内容。《新唐书、高丽传》记载:“高丽之君居平壤城,俗喜弈、投壶、蹴鞠”。可见,唐代中国之“三大国技”:围棋、投壶、足球已经传到朝鲜,且颇得其举国欢喜。对唐代投壶游戏之描述,杜甫在《能画》一诗中:“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杜甫以汉武帝赏识的投壶艺人郭舍人,作比唐玄宗宠幸的技艺伶人。《艺文类聚》三国邯郸淳作《投壶赋》,现存三百八十九字,述投壶器与技巧备至。
这一时节的仪轨与规模,堪为鼎盛。虽为游戏,确实高贵,绝非寻常百姓所能的事情。
文人投壶
宋代不像汉唐般兴盛了,却也于文人之间流行着。吕大临《礼记传》云:“投壶,射之细也。燕饮有射以乐宾,以习容而讲艺也”。欧阳修写杨大年作文“投壶而不妨构思”。陆游“投壶声断弹棋罢,闲展道书看”。司马光著有《投壶新格》,毕竟其详地予以记载,诸如壶具尺寸,投矢名目,计分方法等。且说“每对客赋诗、谈文或投壶娱宾,公以旧格不和礼意,更定新格。虽嬉戏之间,亦不忘于正也,此足以见公之志。”使得投壶之戏成为:“倾斜险波不足为善”,“纳民心于中正”。由于宋代“寓政于乐”的过高改造,投壶游戏,渐渐衰弱,仅于少数士大夫文人间流行,文人雅士间不多现了。可见,此时的雅歌投壶之戏,已经被赋予太多的政治意义。
明代投壶,又有新的发展,投掷技法百有四十,这在《投壶奏矢》一书中有载。清代投壶亦有遗踪,北京中山公园有“投壶亭”,是皇家节日宴饮时节,相伴游戏,至今仍保存中古投壶六尊。清代的徐士恺《投壶仪节》有云:“投壶乃射礼之变也”。雅歌投壶在细节上的变化,并没有改变其逐渐颓废的前途,如今我们还能见到几只投壶呢?又有多少人能知其然或所以然呢?
投壶之壶
许多年来,人们对投壶之理解甚是模糊,更不晓得有许多仪轨,至于所用之壶,更无严格解析,我实在不敢苟同“壶”的称谓,其名叫尊,应该更为合适。称谓方面,自古就过于牵强。汉魏以前,壶本无耳,无耳为瓶,为何称壶?魏晋时节,壶口左右两侧,各加铸了个耳,单就器形而言,壶不像壶,瓶不像瓶,与古来众多器物相比之间,倒更像是尊,瓷器中的“贯耳尊”模样,倒是与投壶有几分相似。
壶者,原本为盛汤水之器,或有流,或有提链,或有把手,口上有盖。而瓶或尊则无流、无把手,可以有盖,可以有耳,亦有簋足。再查书谱,宋代的《宣和博古图》、《祥符礼器图》等五种图谱。自宋代开创了以图谱式图说器物之体例,历代多有沿袭著书出现,明清以来的三种《宣德炉彝器图谱》、《遵生八笺》,《闲情偶寄》,《长物志》《帝京景物略》,等等,都无有投壶所用之“壶”同类造型之描述。但千百年流傳下来,当初叫壶,现今也只能跟着叫壶了。
投壶的式样自诞生以来,大体上无甚变化,壶腹形似悬胆,又近赏瓶,细长口径。后来加了双耳,是为孔透,或与壶口同径,绝无比壶口径大者。汉唐以前,壶底为平底或外撇簋足(即圈足)。宋代以降,则尽成簋足了,且有六方八方者。汉唐及以前,其纹饰大都与青铜器、玉器类似,其后,则龙凤鸟兽,人物山水,花鸟鱼虫等等,不拘故事,皆可为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