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载体(下)
半夏,专栏与书评写作人。著有《西皮二黄》《虫儿们》《中药铺子》《果子市》《神仙一把抓》《我的花鸟虫鱼》等散文随笔集。
古印度的贝叶经,采用的是棕榈科贝叶棕宽大长幅柔韧坚实宛如剑身的叶片,经过一番修整压平水煮晒干之类的程序,装订成册,再用铁针铁笔在上面刻写文字,然后涂上植物油,字迹就会清晰地显示出来。这样的成品防蛀防水不变形,轻便耐磨,千百年后字迹依然清晰。据说当年唐僧玄奘取回的就是贝叶经。桦树皮也是古印度手稿和写本的知名载体。采用树皮和树叶作为文字的载体,具有明显的地域特征,气候甚至是其得以行世的根本支撑,这是它的独享,同时也是不方便广泛推行的症结。
自然物担任文字载体的范例还有泥巴和蜡版。泥版的制作此前曾有专文讨论,大略是用粘土制成软泥板,用芦苇杆或者木制尖笔在上面刻画文字,之后晒干,再放入火中烘烤。蜡版的制作稍微复杂,先要将薄木板表面的中间部分掏空,再将融化的蜡注入其中,在其尚未硬化之前,尽快刻写文字。硬化后的蜡版打孔穿绳,便成为可以翻阅的书。泥版耐火是它的优点,但体形狼犺则无疑是其短板。蜡版较之泥版的优势在于可以重复使用,甚至后来的铅版也借鉴了这种可持续样式。尽管蜡版不耐烘烤和炎热,但在古罗马时代也曾用它来制作某些永久性文献。这种在软物质上进行的书写,也带来了文字上的另类,譬如宛似钉子的楔形文字。
与自然物相对的当然是人力加工后的制品。与石头甲骨类似的青铜之类金属制品,在耐久性方面具有相似的功效,刻画于其上的铭文不但出现很早,而且持续时间也足够漫长,并且单列为一种专门的文字形式。不过,与石刻以材质独擅胜场略有不同,青铜器尽管在分类上有礼器、乐器、兵器、食器以及日用器物等门类,貌似足够广泛,颇能涵盖不同阶级,但其实它的被看重,乃是由于贵族和帝王的珍视,尤其是礼器,被贵族视为传家宝,只有在举行盛大典礼和祭祀时才肯动用,而其中著名的品种譬如鼎,甚至成为国家权力的象征,号称重器,连询问它的重量也被看作有不臣的僭越之心。
陶器是人类较早时期的手工制品,西安半坡村出土的陶器上绘有漂亮的花纹和图案,这些图案有许多是用几何线条勾勒的,同一时期其他文化遗址出土的文物上也有类似的符号。这些距今6000多年的符号同传世的古代汉字之间存在着某种挣不脱的干系,如果说文字是由图画和符号演进而成,那么这些符号便可以看作是古代汉字的前身。于是陶器也不免成为文字的古老载体。
说起来纸草书卷应当看作是半人工制品,与之类似的还有羊皮。据说因为埃及人停止供应纸莎草纸,于是中东地区的帕加马人发明了羊皮纸。羊皮纸取材于绵羊、山羊、羚羊之皮去薄制成,后来又有用小牛或其他动物的皮精制而成的纸,质地超过羊皮纸。在羊皮上书写文字的羊皮书最初是书卷型的,后来逐渐演变为书本型,它比纸草书卷更耐用,更方便保存,因而它最终取代了纸草书卷,成为手抄本的标准形式。同样被它取代和淘汰的还有泥版书和蜡版书。不过作为文字的载体,皮质也有不容忽视的成本问题,这大约正是它最终也被纸张制成的印本书替代的因由。但这并不妨碍它跨越时代而善存,至今依然有少量特殊用途的羊皮书。
造纸术真正无愧于最伟大发明的称号,它是文字载体具有颠覆意义的革命,对人类文明的影响,怎么估量也不为过。熟悉应试教育的学生当然知道造纸术是东汉蔡伦的功劳,但却未必了解这位伟大功臣竟是一位太监。蔡公公担任的是负责宫廷器物制作和供应的尚方令,相当于御用作坊的总管。蔡总管不但忠于王室,而且颇有才学,更刻苦致力于科研,将树皮麻头和破布渔网,经过沤剉捣抄等一系列工艺技术,制造出工本急剧降低的成品纸,从此影响了文明进程。
有意味的是,纸对简策和缣帛的替代,却不是马上完成的,汉代的主要书写材料依然是这两种,纸张只居于次要地位。东晋时期,太尉桓玄以强制性的行政命令,才推动了纸张在本土的应用,而直到唐代,才是造纸术发展的鼎盛时期。而自公元4世纪起,造纸术开始了域外的传播,东至朝鲜日本,西至西域中东而后欧洲,以及美国澳洲,经过1700多年的漫长岁月,到19世纪中叶,终于遍及世界,成为人类共享的伟大技术,完成它对其他文字载体主流意义上的替代。
纸张自然也有它的死穴,譬如禁不得水火的洗礼,但世界上似乎并不存在无懈可击的完美,因而它才有纸寿千年的美誉,这种美誉大约并不会像某些操切之人预计的那样末日将临,或许依然会寿比千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