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霾风暴”下的唐山样本

    张墨宁

    

    

    北京PM2.5构成中有24.5%来自周边地区,环保官方部门和学界得出的这一数据大体相同,河北钢铁业是外部输入的最大工业污染源,已成定论。

    作为北京的邻居,河北既要完成治霾的属地管理,也面临“保北京”的政治压力。

    从河北省委书记周本顺在全省大气污染防治动员大会上的一番剖白,便能看出这场政治任务的分量:“习近平总书记几次问到这个问题,我和庆伟同志(河北省省长张庆伟)及各位常委都有一种脸红、出汗、坐不住的感觉,这顶帽子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也压得河北抬不起头来。”

    河北正经历一轮史无前例的“环保风暴”,唐山市首当其冲。缩减钢铁产能、工人失业,整顿带来的经济、社会问题又形成反向作用,这些一直掣肘中国经济社会结构转型的因素,为治霾增添了复杂性和变数。

    当环境政治碰到既往的GDP政治和维稳政治,这注定是一个艰难的转身。

    被污染包围的村庄

    2014年年初的几天里,唐山市区的上空薄雾笼罩,阳光显得乏力暗淡。根据河北省环保局空气质量实时监测的数据,从1月1日到1月4日,AQI(空气质量指数)分别为110、157、179、115,徘徊在轻度污染和中度污染之间。唐山人的普遍感觉却是,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好天气了。自2013年年初,唐山市的6个监测站开始实时公布PM2.5浓度和空气质量评价后,这一指数一度接近500。

    从唐山市区一路向外,离市中心越远,空气明显越糟糕。位于唐山近郊的古冶、丰南、丰润等区是钢铁厂最为集中的地方,频繁往来的拉煤卡车一经过,道路上原本铺排的黑渣与尘土便被席卷飞扬,巨大的烟囱中,浓重的烟雾不断喷涌。古冶区大庄坨乡前兴村便常年置于这样的环境中。与它仅一街之隔的,是唐钢下属的不锈钢厂,不远处,还有一家石灰厂。提到污染,村民们颇多怨言,他们都称已经深受污染10年之苦。

    据村民说,不锈钢厂大约是10年前才崛起于现在的位置,以前,这里曾是煤矿区。“说起污染,真找不到地方诉苦去,煤矿的污染都没有这么严重。”村民连书文说。这几年,同村陆续有几个人死于肺癌,都只有40多岁。有能力的人都已经在市里买了房子搬走了,而像他这样一个月只有不到2000元收入的退休工人,只能在此留守。

    从不锈钢厂兴建的那一天起,村庄就彻底被改变了。废气排放最严重时,大烟囱里不断冒着红黄色、黑色的浓烟;每天早晨,村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地上、家具上以及门前街道上的铁粉;家家户户都不敢开窗,衣服也不能晾在外面。下雨的时候,空气中的粉尘被裹挟而下,泥点直接降落。风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福音,只有刮风的时候,才会看见几个小时蓝天,否则烟雾便一直在院子的上空盘旋。

    浓烟、粉尘、黑渣,这是每一个临近厂区的村庄共同的生活环境。按照河北省政府的统计数据,唐山市拥有生铁或粗钢冶炼能力的钢铁企业一共58家,高炉178座、设备能力1.42亿吨,转炉178座、设备能力1.53亿吨。其中,同时具备生铁和粗钢生产能力的联合企业只有48家。几百家钢铁企业中,大多是“小轧钢”,分布在各个近郊和远郊的村庄里。而即便是大型的钢铁厂,环保设备也多不达标。

    几年前,不堪其苦的前兴村村民曾经找过不锈钢厂,对方斥责他们该去找政府。村民刘秀芳说,后来也去过几次,厂子直接把大门关上,不再给村民任何答复。

    周边几个村的村民也曾经几次一起去市信访办、国家环保总局反映情况,刘秀芳回忆,市信访办接待的工作人员看到村民拍下的红黄烟翻滚的视频后,反应很是强烈,称“都这么严重了,你们应该直接去起诉”。这番态度,让村民一度满怀希望。然而,后来也都不了了之。“投资了几十亿,会因为我们这些人把它拆了吗?”刘秀芳黯然道。

    常年生活在污染严重的环境中,上访无果,要么搬走,要么无奈适应。记者走访的几个钢铁厂密集区,村民的反映大体相同。因为上访和投诉被厂方殴打的事偶有发生,这让大多数人断了改变现状的念头。

    而对于前兴村来说,从不锈钢厂在此落地那天起,村民的命运便与之紧紧牵连。厂区建立、扩建的时候,村里有几百亩土地被低价征走,作为补偿,不锈钢厂给村里的年轻人几十个招工名额。“他们好多都是在粉尘特别大的车间上班,有什么办法呢?至少离家近,不用出去打工,好歹还有个养老保险。”刘秀芳说。

    如同等风来吹走久弥不散的雾霾,唯一能让他们感受到几天好日子的时候,便是环保政令刮过。“上面抓得紧的时候、北京奥运会的时候,能关个几天。风头一过,还是跟原来一样。”连书文说,他们也从未接到不锈钢厂的污染补偿费。

    2013年,唐山市开始出手整顿钢铁业。当年3月,环保部华北督查组到河北调查钢铁企业;5月,唐山市关停取缔了199家严重污染企业及落后装备,8月底又对第二批污染企业进行关停取缔,并对钢铁和焦化行业提出严格的脱硫、除尘要求。

    在记者的走访中,很多小型的钢铁厂确实已经关闭,一些保留下来的钢铁集团也在拆除部分高污染的焦化高炉。然而,对已经安装环保设施的钢铁厂是否真的全程运行,村民依然充满疑问。

    “环保风暴”能够持续多久,村民们并没有多大期待。对他们来说,一阵风刮过后还是老样子的情况已经太为熟悉。

    钢铁业洗牌

    而处在“环保风暴”中心的钢铁业显然不能淡定了。他们也感受到,这次的治理与以往有些不同。2013年9月,国务院公布《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被称为史上最严的大气“国十条”,其中特别要求建立京津冀、长三角区域大气污染防治协作机制,进行“区域联防”。随后,环保部与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内蒙古、山东六地政府签订了大气污染防治目标责任书,涉及煤炭总量控制、淘汰落后、环保准入标准等内容。

    河北领到的“军令状” 是:到2017年,全省PM2.5的年均浓度要比2012年下降25%以上,空气污染较重的石家庄、唐山、保定、廊坊等市下降33%;具体到钢铁企业和煤炭消费两大污染源,全省煤炭消费量在2012年基础上净削减4000万吨和钢铁产能压减6000万吨。

    6000万吨,这意味着短短3年内,河北省的钢铁产能要缩减1/3。滦县金马钢铁工业公司已经感受到了“寒冬”的到来。“看,那边已经不冒烟了。”金马公司环保处处长曾宪春指着厂区的一端说。2013年12月22日,唐山市首次启动重污染天气Ⅲ级黄色预警,金马厂接到通知,两条生产线必须暂时停工。“厂子里只能一半开工,什么时候恢复生产就不知道了。”曾宪春说。两条生产线的工人都要无限期放假。

    停产、减产,意味着有大批工人将面临失业或者准失业的状态。还有一部分人则必须接受被裁员的事实。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原不锈钢厂女工说,两个多月前,她所在的厂子里一共裁员100多名。像她这样的劳务派遣工是首批裁员对象,尽管她已经在厂里工作了7年。一开始,厂方答应只赔偿1万多块钱,这让工人们难以接受,一部分人选择了去北京上访。“厂里派人从北京把我们遣送回来了,最后也只赔了不到3万元。”这名女工说,她至今仍没有找到新的工作。

    在环境政治的大格局中,产业升级和落后产能淘汰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行进,由治污所驱动的行业整顿远比以转变经济增长方式为理念的市场洗牌来得迅猛,而数千产业工人的安置问题又对这种模式形成稳定压力。

    “我们也是能安排就尽量安排。”曾宪春说,金马公司并没有裁员,至于如何安抚和补偿无限期放假的工人,他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与此同时,环保设备的更新换代对企业形成了不小的成本压力。曾宪春说,市里、县里的环保局都来检查过,尤其是县环保局的人,恨不得几天就来一趟。主要检查有没有除尘设施、料厂的污染源怎么控制、脱硫减排是不是合格、环保设备是否正常运行。“现在谁敢偷排?上面查得很紧,搞不好要掉乌纱帽,所以他们都查得很严。”曾宪春说。

    金马公司厂区监测室里,电脑数据显示着实时排污数据。“现在就是达标的。”曾宪春指着数据说。此时,电脑显示,烟尘数据量为33.19毫克/立方米,二氧化硫为89.78毫克/立方米,氮氧化物为239.19毫克/立方米。仅从这一监测数据来看,按照最新的《钢铁工业水污染物排放标准》,各项指标尚属合格。

    “这个在线数据是随时传向河北省环保厅、国家环保部的,我们也得一直看着数据的变化,比如二氧化硫高了,就赶紧往里面加碱。厂里算过一笔账,环保设备的更新要投入7000多万元。举例来说,企业现在一般用的是二文三脱除尘方法,为了降低浓度,就得改为干法静电除尘,仅这一项投资就得2000万。”曾宪春说,对金马这样一个规模并不大的钢厂来说,负担的确不小。

    死灰复燃?

    尽管如此,曾被污染困扰的村民并不信任。毕竟,几个钢铁厂都有“前科”。2011年8月,滦县环保局接到举报,芦苇庄东西两侧工厂污染严重。经过调查,环保局发现反映的企业即为金马工业公司,执法人员现场检查时,该企业正进行生产,除尘设施未能正常使用,导致烟尘超标排放。在给举报人的答复中,滦县环保局称,已下达《改正环境违法行为通知书》,责令其立即对除尘设施进行维修。

    “现在虽说国家抓得严了,都上了环保设施,但设备是不是开着就不知道了。”一位村民很是担心,空气是比以前有所好转,但能不能持续,大家心里都打个问号。

    事实上,村民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丰南区小集镇尘土漫卷,这里正在修路,卡车经过,视线一片迷离。也许正因如此,盛丰钢铁才料定环保局的检查人员不会在这个时候来。1月3日下午4点左右,盛丰钢铁的厂区冒着一股黑烟。这是一家以轧钢为主要业务的公司,规模并不大。

    据其所在的大韩庄村一位村民称,前段时间,环保局的人来过,说不达标,停了一段时间。原本在工厂上班的父亲也不得不回家休息了,这两天,父亲又被通知复工。“据说又进了6车钢坯子,开始生产了。”该村民说,环保局的人来一趟就关个四五天,走了就照常生产。

    钢铁厂所在的位置越是偏僻,逃过环保监查范围的可能性越大。与前几年相比,村民与企业的关系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他们已经得到了太多被置之不理的教训,选择冷对这场“环保风暴”。

相关文章!
  • 基于企业文化的国企思想政治工

    陈广梅中图分类号:D641 文献标识:A 文章编号:1674-1145(2019)4-081-02摘 要 新形势下,党对国有企业思想政治工作提出更高的要求,需要

  • 一次为中国革命延续火种的伟大

    朱强今年11月12日是我国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诞辰150周年。在孙中山先生早期的革命生涯中,有一段流亡海外的经历,这段经历见证了

  • 周强:在县域治理中发挥好司法

    大数据时代,司法案件运行情况成为县域经济社会发展的晴雨表。法院将海量案件信息进行大数据分析,从刑事案件判断治安状况,从民商事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