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片《踏血寻梅》对都市社会问题的直击
高凡丁
影片《踏血寻梅》没有按照悬疑片的常规套路出牌,作为影评人出身的导演翁子光所要讲述的不是“案件是怎样发生的”,而是“案件是为什么发生的”,电影的叙事方式作为这部电影最大的特色之一,成功表达了这一主题。整体而言,电影采用了倒叙的方法,影片开始就明白告诉观众谁是死者,谁是凶手。然后由郭富城饰演的警官对凶手与被害人的调查作为线索,串起了丁子聪与王佳梅两条倒叙的故事线路,而这两条线路通过各个方面的相似性来对观众形成一种暗示——看似偶然的两个陌生人之间发生的凶杀案的背后,有着必然的社会因素。在这一叙事中,臧警官具有“观众视角”的功能,带领观影者一步步走向人物的内心世界。
一、 孤独绝望下的生死抉择
影片第一章节的题名叫“孤独的人”,映照了每个人内心的隔膜与孤独。王佳梅是孤独的,作为女儿,她得不到母亲的理解,执着奋斗的梦想在母亲看来只是痴人说梦;作为学生,她和同学之间感情淡薄,缺乏同龄人的心灵相惜与守候;作为员工,她有着被人瞧不起的新移民身份;作为援交女,她爱上了嫖客,最后得到的却只有羞辱。感情的唯一牵绊是远在湖南的父亲,但也只能默默地把自己援交赚来的钱汇给他。丁子聪是孤独的,少时失学,后来失业,有着自己深爱的人,却只能在自渎中回忆着那片刻的欢愉。臧警官是孤独的,一心投入工作,与妻子离婚,邋遢的造型也暗示着他与这个社会所认可的人群的格格不入。入狱之后的探访名单上的佳梅妈妈也是孤独的,背井离乡来到香港,为了一个身份嫁给一个老男人,明明心中是爱女儿的,与佳梅的关系却经常剑拔弩张,在人前强颜欢笑。电影中有很多佳梅妈妈抽烟的特写镜头,无论是打麻将的消遣,还是佳梅死后的悲痛,她脸上都是说不清的落寞悲哀。
长久的孤独使他们对社会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疏离感。“我不恨她,我恨人。”就是这种疏离与隔膜,助长了他们心里冷漠的一面。丁子聪杀害王佳梅并将其分尸时的残忍就是由此而生,在他心里,王佳梅作为灵的部分已经归于天国,那剩下的只是使其成为“人”的肉体,而“人”是可恨的,是不足惜的。“我不想佳梅是人,所以我杀了她。”这是丁子聪理直气壮说出的犯罪动机。他不想让她做人,于是撕下她的面皮,扯开她的胸膛,割下她的头颅,把她的肉剁碎冲进马桶,把她的骨头用手推车推走。与之相照应的,是在影片的开头,王佳梅的同学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王佳梅对此的反应是冷漠的,没有恐慌,也没有畏惧。与丁子聪在法庭上叙述作案过程时冷漠、空洞的眼神形成一种呼应。这种冷漠与空洞的背后,正是对“人”的疏离。
当一个人觉得死无所惧的时候,往往是因为生无所欢。佳梅不可谓不努力。青涩的她唱着《娃娃看天下》登场时,内心满是对这个花样世界的向往,她把照相馆里别人的照片挂在自己家的墙上,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这样美好而光鲜。然而现实回应给她的却是反家暴海报上的丑陋面孔。她像每一个恋爱中的女孩一样沉浸在甜蜜中,迎面而来的却是心爱的人带着香港女朋友来对她进行的一场羞辱;她拼命想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她赤脚上街发传单,坐在天台上啃面包,她走上援交的路,她明确的给自己标价:“给多500,我可以明天早上再走。”然而现实对她来说,却永远是一间看不到风景的房间。因为有欲望,所以活着会累,因为有伤害,所以活着会痛,因为孤独无依,所以更害怕一个人的时候。当她扔下代表着光鲜与欲望的耳环,放下这一切痛苦,孤独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深深的绝望。
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如果她继续活下去,片尾姐姐的生活状态就是她的明天——在一间看不到风景的房间里,挺着大肚子,希望能找个人来娶自己。这样的生活对佳梅来说无疑是更深的孤独与绝望。她觉得死亡对她来说可能反而是一场救赎。她并没有刻意追求死,她只是不害怕死,觉得“死了也挺好的”而已。一个人苦苦支撑着明天,她觉得活着累、绝望和孤独,死也许是对生的痛苦的终结。丁子聪的出现让她的生死天平出现倾斜。因为信奉基督,所以她不敢自杀,而丁子聪懂她,是一个值得信任,可以帮助她完成解脱的人。和一个心有灵犀的人,在极致兴奋的时刻摆脱生而为人的桎梏。
二、 挣扎在泥沼中寻找光亮
影片中,佳梅的妈妈为了移民身份嫁给一个老男人,一起住在逼仄狭窄的廉价公共屋屯里。这一类屋屯在香港电影中经常出现。在这里的人们过着卑微、灰暗的日子,时常还会有人来催交高利贷或者保护费。在许鞍华的《天水围的夜与雾》中,张静初饰演的内地女孩也是住在这样的环境里。这里阴暗、潮湿、拥挤、没有尊严,没有作为一个家的温暖,更容不下一个少女的梦想。在成为援交女之前,通过其他女孩的口说出了她要做援交女的原因,“她真的缺钱,她想自己搬出去,所以才一个人打两份工”。廉价的公共屋屯是佳梅想要逃离的地方,可是逃离了这里,她又无家可归,她在墙壁上写下“kdjfjdfj”,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用到了自己一切可以想到的办法。因为想做模特,买了好多高跟鞋。用援交挣来的钱给自己买昂贵的耳环。除此之外,这组拼音字母还是佳梅的QQ密码,她通过QQ认识了丁子聪,也通过丁子聪的手完成了最终的自我解脱。可以说,和丁子聪交往的短暂时间,也是佳梅来港之后生活中所不多见的“风景”。表面上,男女主角所构成的是一种血腥的杀戮关系,然而促成这一血腥事件的直接原因,却是一种温馨美好、互相理解、心有灵犀的感情。
由于影片绝大多数的画面都是阴暗逼仄而绝望的,男女主角的美好感情因此显得弥足珍贵。佳梅和丁子聪的聊天更好像是在谈恋爱,和佳梅接待其他嫖客不一样,他们没有聊金钱、没有聊性欲、没有聊一切嫖客与援交女之间应该聊的话题。他们就好像网恋中的小情侣,通过网络来谈一场柏拉图式的爱情。虽然素未谋面,却是心有灵犀。两个人讨论歌词,讨论歌手,聊人生,聊来世,聊生死。为了融入香港这个社会,佳梅被妈妈要求说粤语,然而在和丁子聪聊QQ的时候,她用一回了普通话,她表现出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佳梅说,她是信主的,死了之后会上天国,上了天国,做什么都可以。从佳梅给丁子聪念圣经开始,到最后佳梅在窒息中微笑,这就变得不是一场谋杀,而是一场救赎。原来,看得见的风景是梦想,是美好的未来,是光鲜的生活,但到生命的最后,风景却成了渺茫的天国。在被杀的一刻,王佳梅又变回那个穿着白裙子在天台上唱歌的少女——“脸上泛上微笑,发上结着蝴蝶结,正是那段往事,我思忆中的七月。”臧警官最终都没有找到丁子聪谋杀的动机,却感触到了生活的冷酷和真实,就如那歌里唱的:“回头问问这天空,这人生可轻易吗?”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大都是在泥沼中挣扎求生,眼中望着远方熹微的光亮。
三、 闪回的叙事技巧与都市社会问题的探究
影片通过100分钟左右的叙事,让丁子聪、王佳梅、臧警官三人的故事交错出现,呈现出一种“碎片化”的状态,倒错、并置、交叉、闪回的时序策略虽然细碎,但是却又不显得杂乱,这无疑是导演功力的集中体现。这些片段内在的有序性达成一种绝佳的叙事效果,比如对主人公两个人生活经历的讲述,采用并置对照的方式,如丁子聪受人欺负的经历与王佳梅新移民身份的尴尬,丁子聪对李慕容的求而不得与王佳梅受到心爱之人的侮辱,丁子聪对母亲遗像的珍爱与王佳梅给父亲发的短信等。就单条线路而言,片段的安排也大体以先果后因为顺序:先是佳梅与妈妈因为耳环而起的冲突,进而是邻居向美凤讨要耳环的场景;先是佳梅在政府反家暴海报上的丑陋面孔,然后是模特公司的经理给佳梅介绍这份工作的场景。而且这些片段的安排在情感起伏上具有内在连续性。当然,为了让这些比较分散的情节元素更好地组成一个叙事整体,作者还设置了很多关联性细节作为线索,这些细节本身也具有隐喻的功能,比如王佳梅的耳环,有效地串联了家庭、梦想、爱情与自我救赎这几层寓意。其他如高跟鞋、海报、照片等等也都是如此。
这种碎片化的处理方式无疑是成功的。运用鲜明而具有代表性的意象,采用寥寥几笔使人物形象霎时变得鲜活立体,同时,这种叙事方式带给观众的是一种孤独与疏离的审美体验。
据导演翁子光表示,他意图着力表现的是“都市病”主题,极力剖析这场悲剧发生的社会因素。其中,为了强调“香港”这一元素,导演借佳梅姐姐的口来强调:“佳梅自从来香港之后,什么事也藏起来。不像小时候什么事都说出来。妈妈来到香港后也变了好多,人老了很多。”可是,这个真实案件发生的原因,真的是“都市病”这三个简单的字符所能概括的吗?对于凶手的杀人动机,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答案。没有明确的因果,但也并不是源于人性之恶。不是因为吸毒,不是因为金钱,不是性虐待,于是警官想到他从精神科医生那里提出的设想:因为丁子聪妈妈的去世,使他缺乏对女性的信任,加上与慕容的关系,使他对女性产生仇恨。然而,丁子聪的回复却让臧警官的推论显得可笑:我一点也不讨厌佳梅,我甚至喜欢了她,我完全不讨厌女人,我讨厌的是人。臧警官自以为可以通过精神分析来对丁子聪的内心进行解剖,得到的却是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所谓的精神分析没办法真正用来解释每一个人,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例,人性的复杂幽暗超乎想象。因为残忍与善良、冷漠和温暖、爱与恨往往都是同时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里,很难用一个社会学上的概念来给它定论。那么,导演把“都市病”作为原因来揣测这个发生在现实社会中的案件,是不是也是一种自以为是?除了同样生活在社会边缘,丁子聪与王佳梅之间无论从性格还是经历上并不是十分相似,他们是否真的完全了解对方还是一个有待回答的问题。导演想要把男女主角在社会意义上的边缘位置作为这场案件发生的根源,但表达似乎还是欠缺一点说服力。
结语
《踏血寻梅》套用香港传统电影的外壳,在充满感官刺激的画面中凸显出人性最深处的阴暗和凄美,虽然血腥暴力的谋杀镜头与直接呈现出的色情片段成为了影片的最大噱头,但是影片给人的最终感受是痛定思痛,是发人深省。在近年来的电影市场上,《踏血寻梅》无疑是一部“兼具娱乐及深度的惊艳之作”,在“寻梅”的路上是“踏血”的悲凉,残酷却又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