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梦:梦牵高西沟

    呼东方

    

    

    从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高西沟人就自觉地选择了退耕还林的路子。

    “1964年,高西沟的沟里山上就插着‘严此禁牧的牌子。”冷梦说,这是农民自己的话,“校对书稿的时候,校稿人说这句话不通,我说你千万别改,实际就是这样。如果这牌子还在的话,可能算是中国农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农历正月十二,59岁的冷梦坐在陕西省作协的会议室,一袭红衣。

    窗外,雪后的西安仍笼罩在阴霾中。年味儿已经很淡了。

    冷梦说起话来干净利索,而且跟她的文字一样,充满激情。

    “高西沟啊,2012年我还回去过一次。有时我梦里还能梦见又回到高西沟了。”虽然写作出版《高西沟调查》已经好几年,但冷梦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地方,她甚至不经意间说出了“回去”这个词儿。

    高西沟在哪儿?为什么能让一个作家如此魂牵梦绕?

    高西沟在哪儿?

    从榆林市区出发,顺着无定河沿国道210驱车南行60多公里,就是镇川镇。这儿虽然归榆阳区管辖,却已是与米脂县的分界线。

    在镇川镇往东拐,进入陕北人俗称的“深沟”,行车5公里,就到高西沟了。这里距离著名的沙家店战役旧址还有8公里,

    高西沟真的是一条沟,村口就是沟口。一座铁制圆形拱门上插满彩旗,“高西沟”三个红字异常醒目。门楼上还贴着一幅对联:三三制山川吐绿,五个一四季添彩。横批写着:五十年治理三代人心血。

    不过,从门楼到村子,还要沿山沟再走5公里。

    高西沟村民们住的几乎都是新窑洞,有的人家门口还挂着“农家旅游重点接待户”的牌子。记者走在村子里,可以看到一个接一个标着中英文的绿色旅游指示牌,显示出这个深藏在黄土高原深处的小村庄与外面的世界完全是同步的。

    游客接待中心旁边是高西沟村的展室,据冷梦说,这是国家水利部惟一设在村级的水土保持展室。

    村里人说,这个季节来的不是时候,夏秋两季,山上沟底都是应季的水果和蔬菜。老村长高锦仁的老伴说:“这么多年,市上、县里只要有新推广的农作物新品种,会先来高西沟试种后,再推广。”她夸耀说,去年自家种的马铃薯新品种,“蒸出来的洋芋擦擦白格生生的,可好吃了”。

    高锦仁却抱怨说:村民们的素质还是差啊,上山路上的雪没人扫,“过完年游客马上就来得多了,让人笑话”。

    在省城采访冷梦的时候,她曾一脸向往地说:“现在一进高西沟,山上长满了成片松柏林,沟里是清绿的水,漫山遍野的绿色。”

    但是,寒冬时节,青山绿水在高西沟肯定是看不到的。山头上一片看上去黑黢黢的植被,就是高西沟的松柏林。

    这片松柏林是有来头的。1971年,榆林一个园艺师来到高西沟栽种松树,他说,高原干旱山区能不能栽活松树,可以在高西沟尝试一下,如果不能栽活,类似其他的地方就不用再试验了。

    “高西沟人从沟里一担担挑水上山,再用喝水的缸子,一缸一缸浇到树苗上,高西沟的6座山上就有了陕北最早的人工松树林。”高锦仁对记者说。

    为什么是高西沟?

    2003年4月,陕西省委宣传部、陕西省作家协会组织作家赴陕北能源重化工基地采风,冷梦是其中的成员之一。

    在此之前,冷梦已因中篇报告文学《黄河大移民》而扬名文坛。

    “我最早关注生态是在上世纪90年代。是从对黄河中游的三门峡水库移民的调查开始的。”冷梦说,至今她都无法忘记那些移民的哭泣。“大坝一建,淹没了整个陕西渭南地区。那个地区是什么概念,水肥田沃,是陕西的‘白菜心。但为了国家利益,说迁就迁,还是迁往最苦的地方,渭南的老百姓有多大的牺牲精神?”

    冷梦告诉记者,调查结束后,她就开始写《黄河大移民》。“已经做了不发表的打算,但我还是坚持要写出来,不写我会内疚一辈子。”

    结果,《黄河大移民》还是顺利发表了,这部触动三门峡库区移民这个“禁区”的力作,在文坛引发强烈震动。1998年2月,《黄河大移民》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

    因为《黄河大移民》,冷梦开始持续关注黄河,关注贫困地区的生态问题。

    在2003年的采风活动中,冷梦先是随省作协的党委书记雷涛等人来到作协在米脂县的扶贫点—牛圈塔村。整个村子的贫穷,惊呆了这些来自省城的作家们。“我们出发前募集的2800元的扶贫款,在这里完全是杯水车薪。老乡们的千恩万谢,让我们心里都沉甸甸的。”冷梦说。

    在牛圈塔的扶贫活动结束后,时任米脂县委书记张雁冰对作家们说,“来一趟不容易,就过了沟再看看吧。”

    于是,大家跟随张雁冰翻过一道山梁,来到了高西沟。

    作家们再次被惊呆了!

    牛圈塔和高西沟,山连山,沟套沟,一样的地形地貌。从一定程度上说,牛圈塔的自然条件还优于高西沟,但高西沟却完全是另一种景象。

    “一座占地4000多平方米的水库波光潋滟,岸边垂柳,路旁白杨,人在岸上走,鱼在水中游,跟进入图画一样。左岸连绵几座山头绿森森一片,仔细听听,隐隐约约像是有松涛声。”这是冷梦在后来的《高西沟调查》一书中所描述的她第一眼看到的高西沟。

    其实,这次采风活动,作家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写出一批扎实的作品。但是,原定的选题计划中并没有高西沟。“张雁冰不知从什么渠道得到了我们这次采风活动的目的,并且知道新任的市委书记正在选自己长期蹲点的村庄。”冷梦回忆起往事笑着说,“张雁冰是个非常有智慧的人。”

    最终确定的选题名单上有了高西沟,冷梦成了这个选题的调查人。“当时我的出发点是,想通过高西沟启示所有贫困农村。”冷梦说。

    谜一样的村庄

    在冷梦看来,高西沟是个谜一样村庄。

    从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高西沟人就自觉地选择了退耕还林的路子。“这可能在中国农耕史上,也是第一例。”冷梦说。

    据高西沟老村长高锦仁回忆,高西沟大规模地保护生态始于1958年。那一年,高西沟人在村支书高祖玉带领下,退耕坡地种草300亩,植林30亩。

    “高西沟成名要比大寨早。”冷梦说,“经常有人把这两个村子放在一起比较,甚至会提出这样一个假命题:当初选择的是学习高西沟的话,那么我们整个民族的命运是不是会完全不同?”

    高祖玉是著名的“三三制”的创始人,与当年的大寨书记陈永贵一同接受过毛主席的接见。他曾数次去过大寨考察学习,但却没有跟风,他说,“我们与大寨的地理地貌完全不同。”

    当时正值“大跃进”时代,米脂各地都在热火朝天地造梯田,只有高西沟有自己的想法。“修了梯田需要肥,肥从哪儿来?要有牲口;牲口吃什么?吃草;草从哪儿来?向山坡要。”他们按照这个朴素的想法,将村子三分之一的土地植树造林,三分之一的土地种草养牧,三分之一的土地种粮务农。

    “1964年,高西沟的沟里山上就插着‘严此禁牧的牌子。”冷梦说,这是农民自己的话,“校对书稿的时候,校稿人说这句话不通,我说你千万别改,实际就是这样。如果这牌子还在的话,可能算是中国农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让冷梦惊叹的是,高西沟人经历过解放以后中国农业的两次大变革,却依然能坚持适合高西沟发展的模式,“真是奇迹”。

    1982年,全国各地实行包产到户,高西沟山上660亩松树林眼看保不住了。村子里的老人流着泪不让分:“我们流过多少血汗,才栽活了这些树。”

    时任村支书高锦玉开口了:松林是什么?是我们高西沟骄傲的地方,没有松林,我们高西沟还有什么?

    经过全体村民讨论,山上的松树林等林地全部作为村里的集体土地保留下来。

    黄河里没有高西沟的泥

    在冷梦看来,高西沟的奇迹,不仅在于有像高祖玉这样的带头人,还在于当时米脂县有一批下放到基层的农业技术优秀人才。

    “高山远山森林山,近山阳坡建果院,弃耕坡地种牧草,荒坡险洼种柠条。”这是高西沟老少皆知的顺口溜。冷梦说,“高西沟就是按这个思路建成了如今的这模样,而这个思路正是高祖玉向农业技术人员请教后总结出来的。”

    高西沟还有一件引以为傲的大事,那就是村民都会的信天游里所唱的那样:“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滚滚的黄河里没咱高西沟的泥。”

    1952年,黄委会的水利专家陶克在毗邻米脂的绥德县韭园沟打起了一座大坝,当时年仅23岁的高祖玉专门跑去看了,好生羡慕。不久,黄委会的两个年轻技术员来到了高西沟,高祖玉第一次听到“水土保持”这个词,也第一次知道了在沟底打坝,把山上冲下来的泥土淤到沟里,就能在沟里“长”出地来,而且是“肥得流油的好土地”。

    大字不识几个却极其好学的高祖玉成天跟在两个技术员屁股后面,问东问西,不仅学会了打坝选址,而且掌握了一些淤地坝的技术要领。黄委会的技术员离开时,高西沟已打好了两座坝。

    第二年雨季,高西沟打的两座坝被冲毁了一座,可剩下的一座坝,依然让高西沟人见识到了淤地坝的好处,他们淤出的三亩地,赶在洪水再次到来前,收获了几百斤粮食。

    1961年春,时任陕西省政协副主席的常黎夫带工作组来到了高西沟,惊喜地发现赤目千里的黄土高原,还有这样一个“世外桃园”,《陕西日报》当即进行了报道。

    随后,《人民日报》也派来了记者。1962年1月18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发题为《山区生产的生命线》的文章,报道了高西沟村的水土保持经验。

    1965年,大寨经验向全国推广后,高西沟被国务院命名为全国“大寨式”典型。1966年,中央新闻纪录片厂在高西沟拍摄了著名的《劈山造田》纪录片。

    “这时的高西沟声名远扬。”冷梦说,上世纪70年代,就连在陕北插队的知青们都会唱《歌唱高西沟》。

    1978年6月,陕北连降暴雨,黄河发生大洪水,榆林、延安两地多个乡镇满目疮痍,而高西沟却没受任何损失。

    2008年,央视拍摄了纪录片《水问》,高西沟人人都记得第四集其中的一段话:据水利部门测算,近50年里,高西沟累计拦截泥沙总量达180万吨。

    当年,雷涛曾告诉冷梦,他站在高西沟的山头听张雁冰讲完高西沟的历史后,想了很多很多:“我们不学高西沟保护生态环境,而学大寨把山一层层全部修成梯田,是一种历史性谬误。”

    梦回高西沟

    冷梦在高西沟是个绝对的“名人”,村里人一提起省城的作家冷老师,都是津津乐道。

    米脂县委党代会常任制办公室主任贺拓有保留工作笔记的习惯,他有两本工作笔记专门详细记录了自2003年开始陪着冷梦及一些外地媒体来高西沟调查采访的情况。“每次她什么时候来,采访了什么人,问了什么问题,遇到什么情况,我都有详细的记录。”

    2008年之前,贺拓是米脂县高渠乡主管宣传的副乡长。“2003年我第一次到高西沟村,就是贺拓骑着摩托车带着我漫山遍野地跑。”冷梦笑称,贺拓当时不仅是司机,而且是翻译、厨师兼秘书。

    贺拓清楚记得,2003年7月,冷梦在高西沟村的村民家住了7天;2005年10月到11月又住了20多天,当时陕北已经天寒地冻。“每天采访结束后和她交流,她都说自己被高西沟人艰苦奋斗的精神深深感动。”贺拓说。

    2007年初,《高西沟调查》出版后,高西沟的村民们聚在一起,谈论书中的情节,婆姨老汉们常常为书中一些细节的出入争执半天。

    这本书成了高西沟人的“宝”。高西沟现任村支书姜良彪告诉记者,“2010年拍摄《陕北启示录》的时候,《保卫黄河》这集全是讲高西沟的历史,我就把冷老师的这本书给了导演。”现在只要有上级领导或媒体来,姜良彪都要先递上这本书。

    因为《高西沟调查》,冷梦对高西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姜良彪说:“直到现在,村里有什么新的发展变化,她都知道。”

    2012年7月,冷梦陪湛江电视台拍摄纪录片《梦回高西沟》。“她还是点名让我骑着摩托车带着她和摄制组满山跑。”贺拓说。

    即使去国外考察,冷梦看到当地先进的农业生产模式,也会想起高西沟。“国外的现代化农场式管理模式是非常好的。”冷梦说,如果将来有去高西沟挂职的机会,她会把这件事情做起来,推动当地“农业产供销一体化,实现更高的经济效益”。

    冷梦告诉记者,气质决定作家的文学观念,“我对住在这条大河岸边的农民的关注和思考,恐怕一生都不会改变。”

    (本文参考冷梦《高西沟调查》一书,部分图片由贺拓提供,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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