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特色文化讲好草原故事
李树榕
上个世纪70年代,在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上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竟然亲力亲为要在自己的蒙古包附近修建一个飞机场。对此,人们不禁质疑:怎么可能!但是,当你逐渐走进这位叫道勒格尔阿妈的精神世界,就会在“信”与“不信”的思考中,对蒙古族的特色文化有所领悟。
“特色文化”是一个民族特有的价值观支配下的行为习惯。具体到蒙古民族,“坚韧不拔的执着性,关爱生命的普惠性,包容异己的开放性,遵循规律的开拓性”[1]就是其文化特性。卓·格赫等编剧、冯译葳出品的影片《母亲的飞机场》就是运用特色文化为我们讲述的一个不同凡响的草原故事。
一
民族电影要吸引人,离不开“陌生化”的视听觉手段和令人新奇的文化习俗。
20世纪60年代初,我国遭受特大自然灾害。在周恩来总理关怀下,3000名羸弱的上海孤儿来到内蒙古,从此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称谓——“国家的孩子”。影片伊始,正急匆匆行走在草原上的男孩儿,就是一个上海孤儿,此时他正试图再一次逃离草原。走着走着,小男孩突然发现了什么——
当画面由孩子的主观镜头转为客观镜头时,观众看到的是草原上一个传统的葬礼。蒙古包外,默默伫立着失去儿子的母亲道勒格尔(以下简称“阿妈”)和她幼年的孙子萨仁呼。没有哭声,没有语言,只有老人脸上默默流淌的泪水。蒙古包内,几个蒙古族汉子正在用长长的白布为一个去世的男人缠裹身体。一位老喇嘛走了进来,在逝者的头部轻轻晃动了几下铜铃,又翻动了三次经书。之后,蒙古包一侧的裹毡被几个汉子拽了起来,栽进地下的哈尼杆被拔了出来,遗体由此慢慢被拖出去,抬上了一辆老牛驾辕的木轮车。牛车在雪原上慢慢行进,坎坷的道路将遗体渐渐地颠到了车的边缘,最终滑落了下来……
故事片,不是纪录片,《母亲的飞机场》也不会为了表现民俗而表现民俗。但葬礼却出现了两次,一次是阿妈为儿子送葬,第二次是阿妈为孙子送葬。我们都知道,在不同民族的文化习俗中,笼罩着深切哀痛和几分恐惧、几分神秘的丧葬习俗是最能吸引人的,一旦出现在电影里,就会激起观众强烈的好奇。编剧深谙此道,两次葬礼的文化意味显得独特而深刻,遵循规律、包容异己、关爱生命等特色文化精神在此被表现得朦胧而含蓄。
你看,就在阿妈为儿子送葬的路上,恰恰邂逅了那个“要逃出草原”的上海孤儿。画面上,一棵孤零零的枯树,左侧站着沉默的阿妈,右侧站着惊慌的小男孩,相隔很远。那空间距离显然象征着心理距离,那没法交流的语言又象征着感情的隔膜。但是当饥饿的孩子拿起了阿妈的食物和水又吃又喝时,老人马上用仅会的汉语重复着“挺好!”“挺好!”以此拉近了与孩子的距离。此刻,她似乎忘记了丧子之痛……
据全巴扎布的《察哈尔蒙古族风俗习惯》介绍:“蒙古民族因以游牧为主,早先,对死者主要用野葬的形式,即把尸体抛在野外……”[2]翻开《蒙古秘史》又可以看到,西域杀害了蒙古国使者,成吉思汗要率师亲征。行前,妃子也遂提出“大汗会老去,立储势在必行”。成吉思汗听后说:“也遂之言是之是也。”其面对生老病死的平和心态可见一斑。因为在蒙古民族看来,“凡有生之物皆无常……生命是短暂的,由生到死则是必然的”[3]《蒙古源流》则写道:“生死归宿世更换,昼夜交替是规律。”[4]阿妈正是用尊重自然法则的心态来面对人的生命法则,才会拥有达观的思想境界,这是阿妈历经灾难却能顽强活下去的原因,也是老人家执意修建机场的深层原因。
因为那时,当阿妈试着张开双臂把那个上海孤儿拥入怀抱时,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还是编剧追求无巧不成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妈家里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成员,这个成员即将给老人带来情感的寄托和幸福。尽管“困难时期”,缺少劳力的家庭收养一个男孩很不容易!
二
纵观蒙古民族的历史,如果说对大家共同坚守的“某些原则和秩序”就是草原文化,那么,“恪守信义”在蒙古民族行为准则中就是放在第一位的。
还是那辆老牛驾辕的木轮车,还是那片辽阔的草原,不同的是车上坐着阿妈和那个叫毛淖海的“国家的孩子”。他们要去哪里?原来,她是要帮助这个可怜的孩子实现他的心愿——回上海去、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去。可是,老人从没离开过草原,不会说汉话,不认识路啊,能赶着牛车把孩子送回上海吗?疑虑让观众顿时觉得这是一位多么善良、多么单纯、多么执拗、多么憨傻、多么可爱的老人啊!
可是,就在观众的感叹声中,聪明的毛淖海却很快发现,阿妈在欺骗自己——在草原上逛来逛去兜圈子的牛车是到不了上海的,他立刻愤怒地喊起了来:“侬骗我!这个地方我们刚刚走过!”
成吉思汗箴言告诫人们:“一切邪恶都始于虚假和谎言。”“欺骗朋友,就是欺骗自己。”[5]13世纪初,蒙古国的第一部成文法典《大札撒》里也明文规定,对谎言、斗殴等行为要严厉处罚,有的甚至要处以死刑。[6]逐水草而居的草原文化,孕育出马背民族“恪守信义”的文化基因,使大多数蒙古人都以撒谎为耻。那么,阿妈为什么要丢下自己的小孙子不管,来哄骗毛淖海?无可讳言,对于单调的草原生活,毛淖海是不太喜欢甚至是排斥的;对于非常陌生且语言不通的阿妈,他也并不留恋。一旦识破了老人的谎言,他要“回上海”的欲求就会更加强烈。此刻,观众也在担心,善良、质朴、“有一颗羊绒一样柔软的心”的额吉,面对纯真的孩子和回不到上海的事实,怎么收场!
社会心理学告诉我们,只有“当一个人害怕离开别人,希望同别人确立、维持、或恢复友好的感情关系”时,才会与别人亲近、亲和;当两个有裂隙的人同处险境、共担责任时,才会消除心理隔膜。[7]阿妈知道,身无分文的孩子在举目无亲的草原上是会饿、会害怕的,也是会着急、会痛苦的。果然,深夜里的一声狼嚎,惊醒了毛淖海,恐惧使他不由自主扑到了阿妈身边。当他看到阿妈用模仿狼嚎来保护自己时,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学了起来……倾盆大雨中,牛车陷进了河道。毛淖海看见阿妈跪在泥水里吃力拉动车轮却无济于事,急中生智,搬起大锅盖砸向牛的臀部。老牛猛一发力,车轮压伤了老人的右腿。当达瓦社长在草原上找到他们时,孩子立刻跑了过去,大声哭喊着“奶奶的腿—断—了!”悔恨的泪水折射出他对额吉真切的心疼和深切的担忧,同时也让阿妈、社长以及观众顿时悟出,这个孩子与草原的隔阂消除了——他,终于有家了!!因为家,是心的依托、情的牵绊,是为之无数次流泪却不会弃之而去的地方!所以,阿妈才会忘记了骨折的剧痛,欣慰地自言自语:“我的孩子回到上海了、回到上海了。”
智慧,是一种力量。对自己能准确的认识、正确的判断,是智慧。对遇到的问题,能分析、能解决,也是智慧。阿妈的谎言不是欺骗,而是智慧,是草原文化珍爱生命的包容性的具体体现。
自此,阿妈与毛淖海便开始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生活。
影片中,有一个非常感人的情节。在一个暴风雪咆哮的夜晚,她让自己的孙子去寻找毛淖海和“集体的羊群”,可是当毛淖海丢失了羊群回来后,她却阻止毛淖海去寻找萨仁呼。蒙古包外的暴风雪肆虐了一夜,昏暗的油灯煎熬着她的心。焦灼的等待变成了绝望,绝望的悲情撕心裂肺,老人再也忍不住了,她钻出毡包,任凭风雪抽打在脸上、身上……毛淖海是她的孩子,而萨仁呼才是她血脉的延续啊!
“两难选择”,即两个同样正确却互相排斥的命题不可兼得,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孙子的性命重要,国家孩子的性命也重要,不可兼得之时,怎样抉择,都会有悲剧发生。但是,当我们对阿妈两难选择中的这一选择给予充分肯定时,就是认同了“关爱生命的普惠性”所具有的深远的文化意义。
回首往事,蒙古民族有“母亲崇拜”的情结,是毋庸置疑的。著名蒙古族导演塞夫就曾坦言:“草原文化有很强烈的女性色彩,如果离开了女性,蒙古男性的粗犷就没有了根。”所以,“歌颂母亲,是草原文化最基本的东西”。[8]因为蒙古族女人,如道勒格尔阿妈,确实是生命的守护神,而守护生命,往往是以自己巨大的付出为代价的!
三
影片中还有一个情节令人难忘。阿妈为了让毛淖海实现人生的理想,隐瞒了自己癌症晚期的事实,坚决送他参了军。临行那天,骑在马上的毛淖海告别了乡亲们,却四处不见阿妈的身影。客观地讲,与彪悍、豪爽、粗犷相比,沉默寡言、缜密内敛、行动多于言语才是蒙古民族更为鲜明的性格。此刻毛淖海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双手罩在嘴边,朝着四周的丘陵“狼嚎”。果然,一声未了,远处的山头上就传来了阿妈那熟悉的回音。母子这次分别,观众心里都明白,很可能就是诀别,老人为了让孩子踏踏实实离开家乡,为了不在他面前流露悲情,一个人拖着病体悄悄躲到了山上……
成吉思汗曾坚信:“体力的能耐,只能胜一人;心灵的能耐,才能胜众人。”道勒格尔阿妈就是用心灵的力量让乡亲们心服口服的人。第一个敬佩她的就是“会说汉语的明人”包迪,这是自诩为草原上唯一见过“飞机降落”的人,也是离开酒就没法儿活的人。
有一天,喝了酒的包迪来为阿妈送信。撕开信后,他看见夹在信里的照片上,身着空军军装的毛淖海特别威风。便信口开河对阿妈说:“毛淖海当上空军了,他说会开着飞机回来看你的。”老人喜出望外,却不免有些狐疑。她连问了三次“真的吗?”“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包迪一口咬定:“是真的!”而且又说:“飞机降落是要有跑道的。宽宽的,平平的跑道。”就这样,毛淖海会开着飞机回草原吗?就成了影片的核心悬念。自此,70多岁的老人坚韧顽强的开始了草原上的传奇工程——她要为自己的孩子毛淖海修建一个飞机场!
当导演用叠影的方式重复着阿妈一跛一跛地捡石头、一锤一锤地砸石头,一筐一筐地背石头的画面时,观众一面心疼着、钦佩着,一面为包迪的谎言气愤着,一面又好奇着——老人家真的能修建起一个飞机场吗?但是在阿妈心里,那句蒙古族格言却越来越明晰:“只要有志气,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只要有道路,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包袱越系越紧,悬念也越悬越高。
蒙古族谚语说:“言而有信,心才踏实。”所以,第一个让包迪去“把事情说明白”的是他的妻子。可当包迪听到阿妈说:“我的毛淖海要开着飞机回来看我,把我的病根都去掉了。”就把实情又咽了下去。于是,阿妈继续捡石头,继续修她的机场。
谎言毕竟是谎言,一旦被人当真,后果不堪设想!
在妻子催促下,包迪第二次来见老人。当他检讨说那天是自己喝了酒时,阿妈却抢过话头:“唉,你哪天不喝酒啊!”再一次把包迪实话实说的勇气打消了,因为他实在不想让老人失望。第三次,包迪试图用困难阻止老人:“修机场哪儿那么容易啊!要平平展展的跑道,跑道两边还要有照明设备。咱这里没通电。就是有跑道飞机也降落不了。”孰料,这番话不仅没有削弱阿妈的意志,反而让她更加忙乎起来。第四次,包迪的妻子来了,竟也没有说出实情——“包迪狠不下心,我就能硬下心来吗?”第五次,社长亲自出马了。在王顾左右而言他中,她竟不知不觉地帮阿妈干起活来。显然,社长也不忍让老人在弥留之际失望。
一个美丽的谎言,在深恶谎言的民族中被善良的人们默契地守护着。因为,阿妈能为实现“国家孩子”的心愿竭尽一生的心力,众人就会为实现老人的心愿而不遗余力。
影片结束时,机场修好了,随着隆隆的马达声,一架飞机出现在草原的上空。即刻,人们欢呼起来……但飞机没有降落。尽管最终谁都不会知道毛淖海有没有开着飞机回来,但观众都坚信,有了道勒格尔阿妈用生命修建起来的机场,无论这个“国家的孩子”驾驶飞机降落在哪里,都会在草原母亲虔诚的祝福和保佑中永远平安……
可能有人会质疑,即使草原文化特色鲜明,该片讲述的故事也有点玄。但莫泊桑说过:“写真实就是要根据事物的普遍逻辑给人关于‘真实的完整的臆象,而不是把层出不穷的混杂的事物拘泥地照写下来。”[9]如果你能准确而深入地把握蒙古民族特色文化的内在逻辑性,许多质疑就会烟消云散。
讲好草原的故事,必须以草原生活为基础,以草原民族为核心,以特色文化精髓为灵魂的。这就是《母亲的飞机场》给我们的启发。
参考文献:
[1][3]朋·乌恩.蒙古族文化研究[M].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07:165,178.
[2]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内蒙古自治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主编.内蒙古文史资料·王公补遗蒙俗风情拾粹[M].呼和浩特:内蒙古文史书店,1993:240.
[4]李凤斌.草原文化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96,136,135.
[5]包金山.成吉思汗箴言[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61.
[6]马冀.成吉思汗评传[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93.
[7]沙莲香.社会心理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215.
[8]张卫.驰骋草原——赛夫、麦丽丝访谈[J].当代电影,1998(3).
[9]段宝林.西方古典作家谈文艺创作[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