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与山西方言

    

    继故乡三部曲《小武》《站台》《任逍遥》之后,山西籍导演贾樟柯于2015年又推出一部充满故乡情怀的作品《山河故人》。《山河故人》围绕汾阳姑娘沈涛,讲述从其青年到老年所发生的史诗般的家庭变迁故事。与贾樟柯本人之前的作品相比,《山河故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故事的时空跨度大,从1999年到2025年,从中国北方小城汾阳到澳大利亚惊涛拍岸的海边。电影中不仅跳动着小城青年的青春炽热,也承载了远离故土之人与家乡的疼痛对望;不仅哀悼着天人永隔的死别,也惆怅着在世之人的生离;岁月流逝,世事流转,相爱之人难以相见,能够相见之人却难以相爱,难怪导演将其定义为一部有关情义的电影。[1]在这样一部情深意重的作品中,不变的贾樟柯风格或者说贾樟柯符号,就是影片对山西方言的传神运用。

    方言在电影中的运用由来已久,《山河故人》的特别之处在于,片中方言不仅是戏剧人物的语言表达,对戏剧冲突和戏剧结构的表现也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下文将着重探讨山西方言的运用在《山河故人》中所取得的艺术效果,以及当今时代背景下《山河故人》对山西方言的意义。

    一、 山西方言在《山河故人》中的作用

    方言在生活中,首先是一种交际工具,所以交际双方是否可以借助其进行沟通至为重要。但当它出现在艺术作品中,尤其是出现在电影这种视听艺术中时,方言有时候不仅仅是戏剧人物的语言表达,还是整个作品的表达。[2]就《山河故人》而言,山西方言不仅是烘托人物角色、氛围的点睛之笔,而且还起到了呈现戏剧冲突的张力、拓展电影结构布局的作用。

    (一)烘托人物角色、氛围

    方言分为地域方言和社会方言。顾名思义,地域方言一般由地域差别而致,社会方言则由交际者的年龄、性别、职业、阶层、宗教信仰、文化程度等社会因素造成。[3]反过来,也就意味着一个人说的方言既存在地域风格,也是这个人自身的年龄、性别、职业、阶层、宗教信仰、文化程度等社会因素的综合体现。因而,电影中人物塑造的要点也在于此,那就是人物的语言必须与人物本身的地域性和社会性相贴合。[4]

    首先,就笔者近年探访山西小城汾阳的经验来看,本地人之间几乎不讲普通话,更何况电影中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所以从地域性来说,电影安排剧中人物说山西方言,是与现实相符的。[5]

    其次,就人物角色而言,90年代末的中国社会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年轻并富有想法的煤矿主张晋生正处于资本飞速积累阶段,走路腆着肚子,说话歪着脖子的他,难掩内心的得意和野心,因而言行不免带有豪爽、大胆的意味。比如在沈涛、梁子、晋生三人去黄河的路上,由于沈涛开车不熟练,导致晋生的新汽车撞到了“黄河第九道湾”的石碑上。沈涛见状,连忙给晋生道歉,晋生一只胳膊揽过沈涛的肩膀,满脸笑容说着:“跟你说没事啦,德国技术,可结实了”,然后漫不经心地一脚把车前灯踹了下来。梁子赶来问询情况后,晋生还捧出一盘烟花,让梁子“闹点效果”。这里的“德国技术,可结实了”和“闹效果”,是典型的山西方言词汇和山西式幽默,生动、鲜活地刻画出了晋生财大气粗的一面。[6]

    而当梁子走开,剩下两人后,晋生对沈涛说:“涛,以后咱俩不要带梁子耍了。”沈涛问:“咋地咧?”晋生红着脸,有点羞涩地说:“就咱俩,不好?”普通话的疑问语气一般落在“吗”等语气词上,而山西方言的疑问语气还可以用句末字的变调来表达,比如“就咱俩,不好”的“好”字,就由一个普通的曲折调变成了一个后半段高升的、在非母语者听来有些夸张的长长的曲折调。在这里,方言的语调一方面表现了恋爱中的晋生细腻、扭捏的一面,让人物更加立体、丰富,另一方面,方言与普通话的反差,以及人物性格与之前相比的反差相结合,就营造出了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效果。

    (二)呈现戏剧冲突的张力

    从本质上来讲,冲突往往是构成戏剧的根本要素,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基础。正是在冲突对抗所形成的焦灼张力中,人物的性格及处境才得以更饱满地被体现。值得注意的是,在《山河故人》中,语言本身就是戏剧冲突的一部分。

    1999年,沈涛在与张晋生、梁子三人的三角关系中,选择了张晋生,并与之在山西汾阳结婚,继而生下了儿子张到乐。但是到了2014年的时候,沈张二人已分道扬镳,沈涛独自在家乡开着加油站,张晋生带着儿子在上海又结婚娶妻,沈涛失去了儿子的抚养权,心中怀有复杂的感情,一方面心疼儿子,想留其在身边照顾孩子,另一方面又考虑到孩子跟着父亲,能受到更好的教育。在这样的情感背景下,当沈父去世,小到乐回家吊丧,沈涛从机场接上儿子,母子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走入车中后,沈涛慈爱地用山西方言跟小到乐说:“到乐,咋地不跟妈妈说话了呀,叫妈。”但万万没想到,小到乐沉默数秒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咪”。此处亲切柔和的方言和洋气的“妈咪”的碰撞,一下就把母子二人长期不在一起的生分凸现了出来,同时把沈涛内心奔涌的悲愤无奈之情也全给勾出来了,于是沈涛马上对小到乐说:“妈咪?甚人教你这么叫的了,爽快点,叫妈!”同时一把把到乐脖子上的丝巾扯了下来,摔了两下。但是自此以后,沈涛和到乐说话,基本都用普通话。尤其是在听到到乐和继母的远程对话,看到到乐的生活照之后,沈涛与自己内心的冲突应该是有一个从对峙到和解的过程的,所以后来才会在桥上语重心长地告诉到乐:“你还是跟着你爸好,跟着爸爸在上海,你可以上国际小学,可以出国。”并发出“妈妈是个没本事的人”的慨叹。这种由方言对普通话,到普通话对普通话的对白的转换,透露出沈涛对儿子的爱以及对命运的哀伤和退让。[7]

    2025年,澳大利亚的海边别墅,已经步入老年的张晋生对长大的到乐大声叫喊:“你能不能给老子先把中文学好?”父子二人心灵的冲突,首先表现为语言的冲突,一个只会说英文,一个只说山西方言,于是只能用谷歌翻译来进行沟通。电影虽然没有过多地交代父子之间的相处模式,但通过英文和山西方言的对峙,我们似乎也能够感知到,这种隔阂和矛盾应该不是一时一地形成的,而是长期日积月累下来的。[8]

    (三)拓展电影的结构布局

    贾樟柯的作品一向以表现现实主义见长,而承载着民俗、风物,甚至个人际遇的方言便是最好的渲染现实质感的工具,所以山西方言几乎成了贾樟柯符码。

    《山河故人》采用的是三段式结构,分别讲述沈涛们从1999年的青年到2014年的中年,再到2025年的老年的故事。悖论在于2025年虽然是未来,但是必须具有现实主义色彩。那么如何让未来的故事看起来更逼真,就成了一个问题。

    虽然电影使用了许多先进的数码产品来寓意未来的科技进步,但一群山西人在餐厅里的高谈阔论,以及张晋生浓重的山西方言,这种就像山河一样依旧,弥漫着骨血乡愁的乡音,却是贾樟柯注给未来的一注现实主义强心剂,从而借此对电影主题进行了一次升华。因而可以说,方言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山河故人》的结构布局。[9]

    二、《山河故人》对山西方言的意义

    新中国成立以来,自1955年全国文字改革会议上,张奚若作《大力推广以北京音为标准音的普通话》的主题报告以来,国家相关机构制定了一系列的方针政策、法律法规,以及进行普通话培训、普通话测试等具体措施来大力推广普通话,至今已有60年的时间。与之相应,在这60年间,我们的语言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普通话从学校的课堂已经扩展到了日常交际的菜市场,从单方言者、双方言者居多,到很多最新一代只会说普通话。这一方面显示出我国推广普通话的成绩卓著,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不管是从使用场合还是到使用人群,方言的势力都在日趋式微。另外就方言本体来讲,也发生着剧烈的变化。以山西方言为例,根据笔者的调查,山西晋语从中心到边缘地区,入声字的舒化字数渐增,入声字舒化后的归派方向大部分与共同语无异,而有悖于自身的舒入对应规律,而且这种舒化模式已经覆盖了整个山西晋语区,包括其核心地区。长此以往,方言的衰退势必会影响到我国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和历史延续性。[10]

    近年来,国家有关部门、专家学者以及很多民间人士开始重视并讨论如何才能对我国的语言(包括方言)资源进行有效的保护,使其得以持续生存和发展,同时也开展了一系列关于调查、抢救、保存语言资源的研究项目。如北京语言大学曹志耘教授主持的“汉语方言地图集”项目(2001年启动)、中国社会科学院张振兴教授主持的“中国濒危语言方言调查研究与新编《中国语言地图集》”项目(2002年启动)、国家语委主持的“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的建设(2008年启动)、南京师范大学刘俐李教授主持的“汉语方言自然口语有声基础语料库”的建设(2012年立项)等,2015年教育部、国家语委又启动了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在全国范围开展以语言资源调查、保存、展示和开发利用等为核心的各项工作。

    笔者曾经对西宁方言和普通话在西宁市的使用情况做过详细的调查统计,结果显示,对西宁方言的消极态度与使用西宁方言的频率呈正相关关系,也就是说认为西宁方言越难听、土气,越趋向于不使用西宁方言。

    回到《山河故人》和山西方言来看,在当前重视保护、保存方言的时代背景下,《山河故人》在全国院线的上映,一方面有助于更多的人来了解山西方言,另一方面凭借观众对剧中人物情感的投注,也有助于提升母语者对山西方言的语言态度,从而提高山西方言的使用活力。

    结语

    在《山河故人》这部满怀故乡深情的电影中,乡音贯穿始终,承载了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情感和时代变迁,不仅丰满了人物角色,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戏剧冲突,拓展了戏剧结构。反过来,《山河故人》作为一部方言电影,在当今重视保护、保存语言资源的时代背景下,对山西方言的保护和传承有着积极的意义。

    参考文献:

    [1](英)尼柯尔(Nicoll,A.).西欧戏剧理论[M].徐士瑚,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185.

    [2]曹志耘.方言濒危、文化碎片和方言学者的使命[J].中国语言学报,2014(16):207-214.

    [3]曹志耘.论语言保存[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9(1):1-8.

    [4]陈波.寻找电影之美 贾樟柯十年电影之路[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8(6):80-84.

    [5]陈章太.论语言资源[J].语言文字应用,2008(2):9-14.

    [6]郭贞彦.西宁话和普通话使用情况的对比研究[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2009(2):154-157.

    [7]史博公,朱敏.方言:电影创作的活水源头[J].当代电影,2007(2):10-13.

    [8]王远新.语言学教程[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280-291.

    [9]于根元.推广普通话60年[J].语言文字应用,2009(4):46-52.

    [10]张晓琦.贾樟柯专访:都是触目惊心的事情[J].电影世界,2015(10):5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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