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网络女性主义”到“无性别主义”的思潮演变

    摘 要:网络女性主义亦称为“赛博女性主义”(cyberfeminism),于20世纪90年代初出现,伴随着网络科技时代而发展。据目前的研究,网络女性主义有两个分支:一是唐娜·哈拉维(Haraway J Donna)提出的电子人隐喻;二是以赛迪·普朗特(Plant Sadie)为代表主张女性与电子技术的紧密关系。本文试图梳理网络女性主义的由来,及其对于“性别”的消解,并最终导向了“无性别主义”的发展趋势。同时,本文还以国内新媒体艺术家陆扬的作品为例,试图论述在网络信息时代,女性主义与无性别主义的关系与演变,进而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当代女性主义发展的困境,形成一种面向未来的性别新思潮。

    关键词:女性主义;新媒体艺术;无性别主义;赛博格;陆扬

    1 网络女性主义的背景

    二战结束以来的后现代女性主义,否定性别二元对立论,倡导多元化和差异性,并跳出传统女性主义的男女平权框架,致力于由男性话语向女性话语的转换与建构。随着八九十年代信息科技与互联网的应用,后现代女性主义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赛博女性主义”。

    被视为该理论的先驱者,唐娜·哈拉维于1984年发表了一篇论文《赛博格宣言:20世纪晚期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1]赛博格,英文为Cyborg,是Cybernetics(控制)和Organism(有机体)的组合,意指一种既是机械体又是有机生物体的状态。该词最早由20世纪60年代美国航空科学家提出,希望以科技拓展和增强航空人员的身体性能。而作为跨学科的女性主义科学家,哈拉维提出了“赛博格”更深层面的文化内涵与社会隐喻,一种界限的模糊性,抛开人与动物、人与机械的二元论,肉体的意义不复存在,男女的区分已没必要,主动终结了女性的恐惧、焦虑与孤独。

    1991年,澳大利亚四位女性艺术家与行动家,自发组织“维纳斯母体”(VNS Matrix),并发布《赛博女性主义宣言》,掀起新一轮女性主义运动的浪潮。1997年,德国召开了第一届国际赛博女性主义大会,不使用传统的“先生”“女士”称呼,而改为“面孔”(Dear Faces),试图用网络空间的虚拟现实来颠覆现实中的男权社会。

    网络女性主义理论家、英国《卫报》作家赛迪·普朗特在著作《零和一》[2]中论述,女性是信息机器的模拟者、组装者和程序设计员,对计算机与网络的发明功不可没。同时,她还揭示出,纺织技术与电脑科技之间相通的创造逻辑:电脑是织布的一种仿像,0和1的二进制运算思维正如编织挂毯的纺织技术,在密密麻麻的网络空间中永恒运动。在此之后,各种关于互联网女性特质的论述铺天盖地,互联网的体验化、情感化、去中心化思维等受到广泛重视与讨论。

    2 网络无性别主义的萌生

    2000年之前,网络女性主义处于理论萌芽与讨论的前沿阶段,并没有很广泛的科技与现实支撑。但随着21世纪网络科技和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整个全球化的后现代社会中,充满了细致入微、无处不在的技术应用,极大地驱动了网络女性主义的发展。正如1989年开始创作的日本漫画《攻壳机动队》,最初受到哈拉维“赛博格宣言”的影响,但直到近30年后的今天,被翻拍成同名电影在全球上映,仍引发更深入的讨论与反响。

    赛博格,作为一种半机械半有机体的高科技合成体,实际上是与生物学、信息工程学、医学等技术紧密相关。如今,科学领域的发展促使“电子人”的形成已具备了一定的基础和条件,如心脏起搏器、人工肾脏的使用或是阿尔法狗、仿真机器人的发明等并成为当下最热议的话题之一。

    一方面,女性在互联网的使用行为模式上已成为全球的主导方向。2010年,美国知名互联网统计机构ComScore发布了研究报告《女性在上网:女性如何影响互联网》,并表明女性正在通过她们的行为,改变这个时代男人和女人的思想特质。虽然女性网民只占全球网民的46%,但她们的行为模式却主导着整个互联网思维,包括猜谜游戏、搜索习惯、使用移动网络的偏好、视频模式、社交网络、在线购物等。

    另一方面,成长于网络时代的新人类则每天移动式、沉浸式地生活在虚拟的娱乐世界中,伴随着电玩、动漫、成人录像等爆炸式视觉信息,从中产生时间、空间被打破的错觉,因而常常令人足不出户、废寝忘食。生活方式的极大改变也导致思维及行为方式随之改变。虚拟与真实的界限愈發模糊的同时也意味着虚拟身份不再“虚拟”,甚至可以成为真实身份之一。

    以信息技术发达的国家之一日本为例,近年来产生的“御宅男”“草食男”等族群宁愿用虚拟的方式去感受异性,而不是尝试现实中复杂的男女关系。在越来越多的采访调查和媒体报道中,日本年轻人否认“性优先主义”,表示在两性关系和其他事物之间,他们更关心其他事物。[3]

    除此以外,20世纪看似无解的雌雄大战,因LGBT运动、酷儿理论的发展,带来心理学、医学层面的性别研究,也指向与网络女性主义趋于一致的未来方向。科学已经证明,性别不是二元对立的状态,理论上每个人都存在两种性别区间内的某一个中间值。这些理论与观点已经越来越多地被后现代社会中的人们所接受。

    以上,性别对立的议题在科技极度发达的未来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温和派的新人类无论男女纷纷以中性风为潮流指向,伪娘、御姐则是这类的产物。而激进派的新人类则趋向于无性主义的性别改造,通过将人类身体与智能机器无缝连接起来达成一种共生、进化的身体生物性征的复杂性。

    前文提到的“赛格博”理论先驱唐娜·哈拉维曾在其论著中提及:“赛格博是后性别世界中的一种生物;它绝不考虑双性征、前伊底帕斯的共生现象、未被让渡的劳动以及对有机整体的其他诱惑,这些诱惑是通过把所有部件的力量最终挪用为一个更高级的统一体来实现的。”[4]哈拉维在20世纪所寓言的赛博格社会正在到来。

    3 陆扬作品中从身体到精神的“赛博格/控制论”

    最近崭露头角的新媒体艺术家陆扬,①在早期创作中就已显露出“控制(Cyber)”的隐喻。作为陆扬的研究生导师,张培力认为其作品充满了矛盾:“貌似科学却又非理性;貌似优雅却具暴力,貌似现实却又非现实。这种由个人身份、心理、身体、媒介、材质出发的探索使她成功地创造了奇特、多义、性感的视觉形象。”②

    在《震颤麻痹计划》(2011)中,陆扬针对帕金森病患者的肢体抖动频率进行不同角度的采样,制作并合成一段电子乐的视频。作品表现了控制与被控制、失控与治疗之间悖论的关系,思考在科技社会“人与身体”的关系。

    在另一个视频作品《复活!僵尸青蛙水下芭蕾》 (2011)中,也表现出类似“控制”的隐喻,只不过“人与身体”在这里变成“动物与身体”。作品中,她用通电的线路接上了青蛙实体,并使其随着电子乐而起舞。③

    “我有一股强烈的控制欲,控制人或者动物,我通过使用科技和各种媒介去进行创作。这种控制完全依靠人类的大脑本能,以及他们无法逃离他们的生理实相这一事实;尽管受到肉身或疾病的控制,他们还是用身体去创造外部器械来打破这些限制。”陆扬在创作陈述中如此表示。[5]

    在这两件作品中,机器或电子处于控制的地位,身体、生物在控制下产生各类行动或表演,呈现一种人机交互的模糊状态,试图消解人与身体、生物之间的界限,挑战传统思维中人们对于病痛、死亡等躯体方面的焦虑与恐惧。

    知名艺术家、策展人姚大钧曾如此评价陆扬的作品:“陆扬玩的就是控制。机兽控制、机尸控制、人机控制、机人控制、人人控制。而在这些表象的控制阶层结构之核心,还是一种意志控制(mind control)。”[6]

    一直以来,陆扬就对生物学、神经学、医学、宗教抱有浓厚的研究兴趣,并将其研究带入艺术领域,创作出具有科学与宗教双重隐喻的《忿怒金刚核》。在这件作品中,陆扬将人类大脑中负责调节情绪也是愤怒反射机制的“杏仁核”嫁接到了宗教中面色愤怒的大威德本尊,以此探讨两种不同的“愤怒”,表达神和人的心性与复杂性,反思生物脑部与精神宗教之间的关系。

    2013年,陆扬创作的《子宫战士》被认为带有网络女性主义的特质。该作品创造了一位动漫风格的无性战士,其造型来源于子宫的形状。这位战士的设定是个男性,却拥有女性独有的子宫,以及各种“超必杀”技能——把经血当成能量,把卫生巾当滑板,把盆骨当战车,把婴儿当流星锤等。作品在游戏式、戏谑式的诠释中,颠覆并解构了传统性别的特质。此外,陆扬还与日本第一个成功切除性器官(包括睾丸、阴茎和乳头)的“无性人”杉山真王合作,cosplay并绘制一部无性战士的同名漫画。

    作品借助虚拟的幻想世界,折射出科技进步后所面临的问题,如人口危机、性别认同、基因工程等。陆扬认为:“很多人认为这是一部女权主义作品,其他人则认为这是一个超级英雄故事。我自己的观点是,你出生时无法选择性别,性别只有在社会背景下才会成为一个问题。当你在思考一件事时,不会下意识地想,‘作为一个男人,我这样想,或者‘作为一个女人,我这样想。所以,我觉得社会性别的划分很荒谬。”[7]

    在另一部发布于2014年的《癌宝宝》动画作品中,陆扬描绘了色彩绚丽、生命力旺盛的“癌症细胞”。在传统观念中,癌细胞是可怕、暗黑的物质,它们吞噬着人类的健康机体,并导致人类身体走向覆灭。然而,在陆扬的这部作品里,癌细胞带有一种“宝宝”的欢脱气质,可爱而疯狂,被人类“生产”下来,在人体内生存长大、复制繁殖。在该作品里,“癌宝宝”传达出“反身控制”的存在意识:“如果你们讨厌我们,不希望我们生存在你的身体宇宙,就请别生下我们!”

    2015年,陆扬创作“妄想”系列,在《陆扬妄想罪与罚》《陆扬妄想曼陀罗》《灵车妄想曼陀罗》中,以自己的形象为原型,用数字模拟在二次元世界中,塑造出一个她向往却无法在现实中拥有的无性别身体。作品中,陆扬综合了生物脑科学、宗教学经文等“控制”元素,将不同信息的碰撞输入了自己无性人的身体之中。但由于各种信息过载,身体呈现一种失控、癫狂的妄想状态。陆扬认为,作品应该让观众想到其他问题,从而让他们思考人生的“虚妄”。[8]

    在控制论的理论框架中,控制实际上是“具有某种特定的残酷逻辑”。[9]陆扬的作品从《震颤麻痹计划》《复活!僵尸青蛙水下芭蕾》等“控制论”的表达试验到《子宫战士》《癌宝宝》以及“妄想”系列作品等则反映了一种“反身控制论”的人类危机感。

    何为“反身控制论”呢?最初,源于各种科学研究与发现发明,人类得以控制机器或电子体。随着发展的深入与复杂化,控制论正在一步步颠覆着人本主义,通过电子无机体与包括人类、动物在内生物有机体的结合,不仅让机器得以像人一样工作,也让人类或动物也能像机器一样得以可持续生存与繁衍。这正是一种消解了人类性征、男权或女权控制后出现的“反身控制论”。

    4 结语:“无性别主义”之后

    实际上,当“无性别主义”萌发时也伴随着一层层递进的“终结理论”思潮而来——上帝死了(尼采)、人类终结(福柯)和意识形态衰落(福山)[10]等末世论的叙述,但却忽视了人类自我救赎的可能性。

    在科学技术、网络信息高度发达的后现代社会中,女性主义似乎被巨大的信息洪流席卷着、消解着,并演变与转化成“无性别主义”。诚然,无性别主义消解了性别讨论的必要性,打破了固化思维与身体界限,使得女性在网络空间里能够重新塑造角色和彰显话語权。

    但是“无性别主义”也将带来另外的议题,即性别区隔、身体意义的消解之后,生物控制是否就是人类的未来?机器控制是否就是人类的未来?陆扬在作品中的探讨并没有给出一个定论,甚至是带有思考与怀疑的态度。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陆扬的说明可以证实这一点:“一个人行为的优劣,用不同程度的标准去判断是不同的。我并非认为一切都靠生理动作,只是太多科技实验让我越来越迷惑,去相信自己的生理感知体验信息,还是感受灵魂?我到现在还是坚信人是有灵魂的。”[11]

    在陆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试图在科学、技术、宗教与人类的关系上创造出一系列庞大而复杂的视觉系统,以探讨人类意识的来源、生物肉体构造下的欲望与罪恶,人类宗教中的地狱惩罚,身体死亡的状态等“后人类”议题。

    凯瑟琳·海勒是一位研究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的美国学者。在她的书中,她认为“后人类”的“后”字“具有接替人类并且步步紧逼的双重含义,暗示‘人类的日子可能屈指可数了”。[9]

    在各种研究“后人类”的理论界,即使悲观的观点显得格外突出,但是不可否认的一点是,这种理论思潮前所未有地摆脱了旧文明的束缚,用一种全新的思考模式来重新观察人类社会及其意义所在。因此,“无性别主义”之后并未有明确的定论,但在艺术界特别是新媒体艺术领域的创作中留下了一定的影响痕迹,必将写进艺术史之中。

    注釋:①陆扬,1984年出生于上海,获中国美术学院新媒体系学士、硕士学位,曾被提名“皮埃尔·于贝尔奖”(2014)及“艺术新闻亚洲艺术贡献奖-年度艺术家”(2015)。

    ②出自策展人前言,张培力策划《陆扬:忿怒金刚核》,2011年9月,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③由日本福冈亚洲美术馆协助实现,作品使用的青蛙尸体是医学解剖试验后的回收再用。

    参考文献:

    [1] 唐娜·哈拉维.赛格博女性主义宣言[C].加利福尼亚美国研究协会会议,1984.转引自:赛博格宣言:1980年代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J].社会主义评论,1985(15):65-107.

    [2] 赛迪·普朗特.零和一:数字女性和新化[M].纽约:双日出版社,1997.

    [3] 日本,无力做爱[J].七猫,编译.南都周刊,2013(42).

    [4] 唐娜·哈维拉(美).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M].陈静,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317.

    [5]录像局:已建档艺术家,陆扬VB-0059-005作品陈述[DB/OL]. http://videobureau.org/artist/lu-yang/video/3680.

    [6] 姚大钧.陆扬推介词[J].美术文献,2011(4):51-53.

    [7]录像局:已建档艺术家,陆扬VB-0059-007作品陈述[DB/OL]. http://videobureau.org/artist/lu-yang/video/3693.

    [8] DJ Pangburn .陆扬在《妄想曼陀罗》中化身无性人探索脑科学与宗教[DB/OL]. http://thecreatorsproject.vice.cn/read/nonsexual-humanity-takes-form-as-an-artists-3d-avatar,2015-10-27.

    [9] 凯瑟琳·海勒(美).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J].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10,383.

    [10] 罗西·布拉伊多蒂(意).后人类[M].宋根成,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40.

    [11]米诺MINO .陆扬:艺术“科学家”[J].周末画报,2012.

    [12] 黄鸣奋.赛伯女性主义:数字化语境中的社会生态[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5):91-97.

    [13] 都岚岚.赛博女性主义述评[J].妇女研究论丛,2008(5):63-68.

    [14] 高艳丽.网络女性主义源流[J].理论界,2011(4):141-142.

    [15] 艾莉莉.后女性主义在网络空间中的彰显[J].科技信息,2010(28):570.

    [16] 姜奇平.互联网的女性主义特质[J].互联网周刊,2012(7):20-24.

    [17] 克里斯托弗·巴特勒(英).解读后现代主义[M].朱刚,秦海花,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

    [18] 陆扬亚洲.艺术家个人网站[DB/OL]. http://luyang.asia/.

    作者简介:张君(1988—),女,广东潮州人,广州美术学院艺术与人文学院全日制学术型研究生二年级,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现当代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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