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教材:想说爱你不容易
赵运仕
社会在进步,我们不可能回到民国教材时代,那么,无论是对教育改革者,还是对普通读者来说,民国教材,只能是想说爱你不容易。
一本《开明国语课本》的出版,引发广泛的关注。多家出版社争相跟进,对民国教材进行开发,影印本或排版本,全本或节本,印制精美,相继面世。然而,除了第一本《开明国语课本》形成一些影响外,其他民国教材的开发大多铩羽而归,叫好不叫座。有人说这是“民国热”余波所及,有人说这是怀旧复古之风,当“民国热”退潮,当复古风远去,民国教材也就自然被淡忘了。现在中国的出版业,能做到坚守与积累,已经很难了。所以我们也不可能奢求民国教材持续成为关注的中心,这是不现实的。当然,我们应该反思:它为什么叫好却不叫座?是什么内容引发了关注,又是什么原因让它迅速褪去了光环?
上述所说民国教材受到关注的两个原因——“民国热”余波或怀旧复古之风——都对,但没有涉及问题的本质。问题的本质是:当下中国教材、教育改革陷入困境,人们在寻求突破困境的方法。于是,作为较早的具有现代意义的民国教材,进入教材、教育改革者的视野。“民国热”余波所及适逢其时,何况中国人向来就有复古求新的习惯呢?
接下来的问题是,民国教材能为当下教材、教育改革提供什么样可供借鉴的资源?个人认为有两点是最重要的。
首先是理念资源——教材内容生活化、亲民化的出版理念。
翻开民国教材,第一页是“编辑大意”或“编辑要旨”,以此说明一套教材所要达到的教育目的,从这些“编辑大意”或“编辑要旨”中,我们可以看出其出版理念充分表现出“亲民化”的特点。不妨摘录几句,仔细体味。
《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初等小学校):
本书以养成共和国民之人格为目的。惟所有材料,必力求合于儿童心理,不为好高骛远之论。
本书注重立身居家处世及重人道路爱生物等,以扩国民之德量。
本书注重实业以养成独立自营之能力,并附书信、账簿、票据各种文件。凡国民生活之必需之知识无不详备。
《共和国教科书新修身》(初等小学校):
本书材料,故事多于训词,期合儿童心理。
本书兼采中外故事,以养成儿童之历史观念及世界观念。
比民国稍早的《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校):
本编德育之事,注重家庭伦理,使儿童易于实行。
本编智育之画,只言眼前事物,不涉及变诈,以鉴儿童之天性。
本编多及学堂事,使儿童知读书之要。
本编多及游戏事,使儿童易有兴会。
“不为好高骛远之论”“注重立身居家处世”“国民生活必需之知识”“注重家庭伦理”“只言眼前事物”“兼采中外故事”,也就是教材的编写要贴近国民的生活实际,不居高临下,不盛气凌人。这一点非常重要,否则,只能让人敬而远之。在这样一种理念的指导下,民国教材的内容就是展示民众的实际生活,不管是什么样的题材,大道理,小事情,都是以一种生活化的场景来呈现,给人以很亲切的感觉。
如《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初等小学校)第一册第三十六课:
庭前树,有鸟巢,小鸟一群,树间飞鸣。
第二册第二十课:
天方明,人已醒,披衣下床,日光满窗。梳洗完,至窗前,取帚拂尘,取布拭几。
第三册第二十四课《勿贪多》:
瓶中有果,儿伸手入瓶,取之满握。拳不能出。手痛心急,大哭。母曰:汝勿贪多,则拳可出矣。
第五册第三十七课《跳绳》:
范生取一绳,执其两端,向上掷之。绳之顶过,将及地,跳而越之。且掷且跳,旋绕不已。既毕,更选二人,分立左右,持长绳而转之。绳至地,则一人跃入,渐增至三四人,同跃同止。足不蹴绳,至数十次乃已。
读这些课文的第一感觉就是亲切,简单的几句话,蕴含着人性与温情,讲道理却不作伪,写生活却不落俗。以此观照我们今天的教材,缺失的正是这种感觉,没有民众的视角,没有普通人的情怀。今天的教材因为过分地强调思想性,在内容的选择上走进了误区,用“崇高”或“伟大”等标尺去衡量一篇文章能否入选教材,结果是教材成为一副冷漠的面孔,人文精神缺失,假、大、空,令人生厌。教材是关于生活的教科书,远离了民众生活的教材,怎么能达到教育的目的呢?
当然,任何教材都不能否定教化的功能,但内容的生活化并不影响这一点。《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之“编辑大意”,首先就强调“注重自由、平等之精神,守法合群之德义,以养成共和国民之人格”,即使是在当下,这也是很高的教育目标,其中深蕴公民意识,民主和合作精神。所以,教材中有《法律》《选举权》《慈善事业》《共和国》这一类的课文。问题是,我们要用一种什么样的意识、心态,什么样的视角来表达。这也是当下教材、教育改革应该解决的问题之一。
其次是文化资源——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对传统文脉的传袭。
我们今天讲传统文化,讲国学,很大程度上是我们发现自己把这些宝贵的精神遗产抛弃了,而抛弃的结果,是道德滑坡,伦理崩溃,信仰危机,于是只好回过头来,去找回那些被抛弃的东西。那么去哪儿找呢?离我们最近的资源在民国。从中国教育发展史乃至中国社会发展史来说,民国时期是一个特定的节点,有特别的意义。中国具有现代意义的教育从民国的前十年开始,但在短时间内即宣告结束。这种现代意义的教育体现了现代性与传统性的结合,但是它的传统性,承接了历史,却没有开启未来。为什么呢?因为从“五四”开始,特别是1949年之后,传统文化受到批判,中国开始了传统文化的断层时期。而传统文化的缺失,使教材的内容没有历史底蕴而显得单调、单一,使教育没有现实伦理而空洞化。
那么民国教材是如何体现传统文化,传袭传统文脉的呢?
《共和国教科书新修身》(初等小学校)第三册第二七课《爱同类》:“一犬伤足,卧于地上。一犬见之,守其旁而不去。”这幅同类相怜的画面,传达了一种个体伦理,自爱互爱,同舟共济。
《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初等小学校)第一册第一课《人》:一幅插图,一个“人”字,插图中大小七人,三世同堂,爷爷、奶奶或者是姥姥、姥爷,还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小宝宝。这幅其乐融融的家庭画面,传达了一种家庭伦理观念,相亲相爱一家人,和谐稳定。
《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初等小学校)第四册第四十课《敬老》:“雪初止,路中泥滑。有老人,扶杖独行,失足仆地。一童子趋而扶之。既起,取巾代拭衣履。问其所居,送之归家。老人欲具饭饷之。童子曰:恐家人盼我。遂辞行。”这幅扶起跌倒老人而送之归家的画面,传达的是社会伦理观念,扶危济困,尊老爱幼。
从这几个简要的例子中可以看出,民国教材围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来继承并弘扬传统文化的价值,个体伦理、家庭伦理、社会伦理,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它不仅指明了个体的发展方向,而且维系社会的和谐发展。而这种传统文化是有历史性意义和普世意义的。我们有很多人热衷于去西方寻找所谓的普世价值,殊不知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就有这种价值的存在。我们没有去发掘它、继承它、弘扬它,却把它视为一种落后的思想观念加以批判,进而抛弃。从这个意义上讲,民国教材是坚守传统伦理的最后一站。
再从传统文脉的角度来说。这里所说的“文脉”,主要针对文章的作法与审美而言。中国的文章作法一向讲究起承、圆转而文气激荡,进而达到“高格”。中国千百年来的伟大作家与作品,无不学习这样一种文章作法与审美,司马迁的《史记》、韩愈的《师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等,都是典范之作。而作文与做人的道理同一,文之境界亦即人之境界。所以中国讲究传统文脉,是很有深意的。
文有法度而易学,人有法度则易立。在这方面,民国教材汲取了营养。《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高等小学校)第六册第四课《早婚之害》,转合有法,文短意长,文气蕴于其中,自达“家事即国事”之高格。不能不说这是一篇非常好的论说文字。
但自民国之后,这种文章作法与审美被当作八股抛弃了。20世纪80年代之前以意识形态为作文的指导,所有的文章都是没有思想的“思想政论”;80年代以后则以引进国外的审美观念为时尚,文无法度而致作文无所适从,“乱花渐欲迷人眼”。文脉断裂,文气渐丧,当然也就文无高格。偶尔“小技巧”与“大思想”的组合,亦不能掩饰作文的疲弱。所以,民国教材又是传袭传统文脉的最后一站。
有这样两大资源可供借鉴,民国教材能不引发关注吗?但引发关注只是认识层面的问题,至于市场层面当然只能接受市场的评价或检验。由于时代不同,民国教材有明显的历史局限,比如知识点陈旧或错误,语言半文半白,有些课文艰深难懂,等等。所以,丰子恺的小女儿丰一吟在因民国教材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书都出这么多年了,社会也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当年的教材肯定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孩子,如果说还有什么价值,也只能给教材编写者做个参考罢了,也许是现在教材太死板,凡事物极必反。”社会在进步,我们不可能回到民国教材时代,那么,无论是对教育改革者,还是对普通读者来说,民国教材,只能是想说爱你不容易。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