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抗战老兵
孙春龙
在国内,几乎所有和国民党有关的抗战纪念设施,在“文革”中均被毁殆尽。我们是否还能找到一个向这些先烈下跪的地方?
那些幸存的隶属于原国民党的抗战老兵,至今依然生活在彷徨与贫困之中。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得到应有的荣誉和关怀?
这份正视,不仅关乎官方,也关乎于每一个国民。
2013年,“老兵回家”项目获得突破性进展。
7月,民政部近期回复人大代表建议,将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社会保障范围,并建议当地党委、政府对他们在政治上、生活上予以关心和照顾。这份文件虽然说明因为法律限定,无法将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优抚政策,但毕竟把这件回避了多年的事情摆到了前台。
媒体报道这一消息的当天,我接到了一位抗战老兵的女儿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异常伤心地哭着说,她终于看到了这一天,她的爸爸背负了一辈子“国民党反动派”的政治包袱,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她终于看到来自于国家层面对这些抗战老兵的认可和关怀。
对所有抗战老兵来说,这一天等得的确太久了。
根据我们的调研,在大陆目前幸存的原国民党抗战老兵仅剩万余名,平均年龄在90岁以上,因为很多人曾被劳改二、三十年,释放之后已难以成家,所以孤寡老兵很多,有很多高达90岁的老人,还要自己每天为生计奔波。
针对这个为数不多的群体来说,迫切需要解决的是改善他们的生活。不过,他们最重要和最期待的,则是对国家荣誉的向往。
一场没有亲人的葬礼
王德修是在街头“捡”来的一位老兵。
2013年9月11日,我到昆明出差,当地的志愿者周德蓉阿姨告诉我,她接到一个热心市民打来的电话,说是在昆明街头有一个流浪的老人,捡垃圾为生,是一名抗战老兵。
按照这位热心人士提供的地址,在马路旁边的一个商铺拐角,找到了这位名叫王德修的老兵和他的“家”。家不过是一堆破烂,有衣被,有各种包、鞋子,还有未开封的过期药品。见到我们,王德修很高兴,从箱底翻出一双女士鞋,用衣角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说送给周阿姨做礼物。周阿姨只好委婉地拒绝。
王德修讲,他已96岁,当了十多年兵,先是在60军,后来又到26军。
60军是台儿庄战役的主力,有两万多名将士命陨沙场。不过王德修并未参加此役,据他解释,是他有一个大爹当时是师长,为了不让他去送死,将他转到了26军。对于中间的这段讲述,王德修显得有些遮遮掩掩。
为了核实他的身份,我再三追问,他才悄悄地告诉我,他当时参加了军统。不过他补充说:“我没有杀过共产党。”
1950年,王德修被判死缓入狱,罪名是历史反革命,直到1982年被释放。这或许和他加入军统有关。后来周阿姨曾到监狱去查询相关档案,对方告诉她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未提供判决书。
出狱后,王德修只身在昆明流浪,没有回过老家昭通,也未成家。以前他在郊区租住农民的房子,后来年龄大了,又没有人照顾,房主不愿意再租房给他,他只好露宿街头。
提到生活,96岁的王德修显得很乐观,说他经常可以捡到手机、手表,养活两个人都没有问题。他还说,昆明的气候好,住在街头很舒服,惟一不好的是市容会经常赶他走,有时会被送进收容站,那肯定是要召开大型会议了。还有就是晚上经常会有一些痞子勒索他的钱,零零碎碎的毛钞也会被洗劫一空。
我问王德修,是否愿意去养老院,钱由我们龙越慈善基金会负责筹集。王老有些迟疑,反问我:“是养老院吗?”我说是。他说,如果是收容站我不去,连肚子都吃不饱,还不如我待在外面。我再三向他申明,是养老院,还有专门的人照顾他。
听了这些,王德修依然有些狐疑地说,那就去吧。走的时候,还三步一回头,说很可惜他的一大堆家当,惹得路人直笑。在去养老院的路上,他又再三问我,你们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办理入住手续遇到了问题,王德修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监护人。院长了解情况后,特事特办。养老院的房间不大,但卫生间,床铺都是新的,坐在上面,王德修看着我们高兴地合不拢嘴,握紧拳头不停地敲打着被子。入住养老院的费用,在微博上仅三天就募满了。
大概一个多月后我去看望过他,院长说,王德修有一天突然找她,说当年蒋介石离开时留了一笔财宝让他保管,我们对他这么好,是不是打这个主意?
那时,我开始有预感,王德修的脑子已经有些糊涂了。
养老院住了8位老兵,经常会有志愿者去看望他们,给他们送钱送物,贵州的志愿者还给他们送去向抗战英雄致敬的锦旗。
11月29日早晨,志愿者周阿姨急匆匆地打来电话,说王德修因突发脑溢血被送去了医院,医生会诊很不乐观,因年纪太大且出血较多,建议保守治疗,并暗示做好后事的安排。媒体在第二天也做了报道,有一些热心的市民亲自送钱到医院。
12月4日凌晨,王德修去世,离他入住养老院不到三个月。也有人说,当初如果不送他去养老院,或许他会活得更久。我没去争辩。我无法估量,在他生命终点时,他享受到的三个月的快乐和体面,是否可以熨平他一生的创伤,抑或折抵他或许原本应有的生命长度。
后事的安排有条不紊,昆明金陵公墓提供了免费的墓地,养老院剩余的钱可以支付丧葬费用,惟一遇到的虽然可以逾越但让人悲凉的障碍是,因为没有身份证,且没有找到后人,他的遗体在公安机关刊登了“认尸启事”5天后,才得到按无人认领尸体的相关规定得以火化。
12月19日上午,抗战老兵王德修的遗体告别会在昆明西郊殡仪馆进行。我专程前往参加。
96岁的生命长度,不短,不过被战争和政治切割,前者十余载,后者让其三分之一时间身陷囹圄,并因此孤寡终生流浪街头。三个月前被志愿者发现,送养老院,始得体面,但这份体面过于短暂。
告别会上,司仪问有无亲人讲话,答,他没有亲人。志愿者齐歌一曲老兵为其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