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内外是故乡
唐晓峰
今天,我们在地图上看到的方角折曲的长城符号,都觉得十分自然,至少从宋代以来,各类全国地图上便有了长城的“小像”。编图者把它与北方的河山画在一起,说明这座人工建筑已和北方自然的高山峻岭结成一体。再从人文方面来看,长城不只是一道砖石土垣筑起的军事屏障,作为大地上一个独一无二且伸展辽远的地理因素,它引导了一条特殊的人文地带的形成。这一地带的核心是长城,所以可称为“长城地带”。
古代诗文已把祖国山水赞美得淋漓尽致,即使在不起眼的偏远小县,也会有文人封点的“四胜”、“八景”。不过长城地带得到的赞辞却极少。长城地带在古代文人的歌咏中,只有弓刀、白骨与荒凉,在世代民间传说中,也尽是悲惨的故事。“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长城地带是一个悲剧地带。
然而,长城地带的悲剧性,完全来自南方人在北望长城时的心情。在长城脚下生活的人,不可能终年作冷月荒垣的感慨,他们像所有地方的人一样,必须利用当地的环境特点,开辟自己的生活空间,建立自己的社会地域。早在《汉书·匈奴传》中,就已揭示了长城内外人民往来长城下的积极气氛。如在长城关口,“贾店鳞比,各有名称。如云南京罗缎铺、泽州帕铺、杂货铺,各行交易。铺沿长四、五里许,贾皆争居之”。
长城地带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人文地理影响。近代以来,对长城地带在学术上率先进行考察的为数不多的人中,有美国地理学家欧文·拉铁摩尔。拉铁摩尔不是“胡人”也不是“汉人”,没有站在某一边而排斥另一边的天然立场。另外,他对地域的分割不以国家而论,注意力也不是重在“文明”或“荒远”,而是能放大视野,超越政治与民族,将两边合观为一个“亚洲大陆”。他发现对汉族是边缘的长城,对整个亚洲大陆却是一个中心。
所谓“中心”,是指在长城的两侧并立着农业与游牧两大社会。这一中心概念的建立,纠正了以往以南方农业社会为本位的立场。以往绝大多数人在讨论二者时,话锋向来在北方“野蛮”游牧社会如何乱了南方文明农业社会这一端。
拉铁摩尔认为,当南方农业社会未成熟壮大前,都是种植、养畜的混合经济。不能种植的地方,则几乎没有人烟。后来,精耕农业在南方出现,农业社会形成,在地域上不断壮大。在此期间,伴随着部落间的争斗,原始政治的不相容性,使一些部落被驱赶到几乎不能进行任何种植的草原地带,于是纯畜牧经济出现了,而在草原上的畜牧,必须游动,最终形成了游牧社会的生活方式。在司马迁的记录中,“戎—狄—匈奴”名称的变更更是反映了这一过程。草原游牧社会具有从无到有、曲折演进的历史,而这一历史由于地理的“缘分”,离不开南方农业社会的存在,更具体一点讲,离不开长城地带的存在。
在长城地带,人文地理与自然地理一样具有过渡性,它是一个农业和草原势力接触并汇合于此,而不能被任何一方永远统治的世界。在“过渡”社会中,因“正常”社会的统治者无心认真经营“过渡”政治,这里的政治永远是消极的,但在这里贸易永远是积极的。据“明会典·户部·屯田》记载,这里“军余家人自愿耕种者,不拘顷亩,任其开垦,子粒自收,官府不许比较,有司无得起课。”徭役租税的疏漏,人口的流散,造成更灵活自由的集市经济。
放眼历史而观长城,其活力贯穿于军事、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长城的意义在最后一个王朝时发生重大转变。康熙皇帝的名言“在德不在险”、“众志成城”对长城进行了功能上与道德上的双重否定。其实,长城意义的骤降并非由于人们道德上的觉醒,满足上层与蒙古族上层的政治同盟,清政府在草原社会施行的政策才是其本质原因。
经过历史的曲折发展,长城时代终于结束,咒骂长城恨不能将其苦倒的历史故事已不再动人。在新的时代心态下,长城得到了道德重建,“修我长城”成为恢复民族自信的号召。长城地带,曾为家乡,现在面临的是全面的社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