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作品中故乡的多重解读

【摘 要】 陕北黄土高原是路遥出生、成长的地方,也给了他日后创作的灵感。纵观路遥作品中关于故乡的描述,是有生命承载力的,是交织个体与群体困苦生活状态的,也是可以被每个个体去创新的。路遥关于故乡的描述从未离开文学恒常的内涵,他用尽生命去展现故乡的过往、现在与未来,读者从中可以读出故乡的新味来。
【关 键 词】路遥;故乡;解读
【作者单位】李新艳,郑州科技学院。
【中图分类号】G23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13.029
张炜说:“土地联结着人的生命的来路与去路。”[1]土地之于作家是咏唱不完的话题,或徘徊低吟,或仰天长啸,或扣问反思……总之,不同角度观照下的土地意象,被赋予了不同的审美品格。路遥是一个将生命与土地融为一体进行创作的作家,他把所有的情感倾注给了他生长的土地和热爱的人民,可以说,路遥的根——文学之根和生命之根,始终深植于生他养他的那片黄土地,路遥深知,大地和人民是他整个文学世界的两大基点[2]。
一、写实:路遥生活的真实故乡
厚夫在《路遥传》里有这么一句话:“贫穷是陕北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人生活的代名词。”[3]陕北人的日常生活效法自然,靠天吃饭,靠地劳作,生活清贫、单调、质朴。正是缘于此,陕北人身上有着极强的忍耐力,他们将人性中原始的性格特点表现在劳作生活里,充满了乐观、善良和悲悯意识。路遥就是在这种陕北文化氛围中出生并成长起来的,可以说“‘土著的人文(地域文化)滋育着他,路遥受到陕北地域文化的深刻影响,主要接受的是农民文化,这成为路遥的文化根脉所在”[4]。
路遥家里穷,他八岁从清涧去延川大伯家“顶门”,饥饿感、孤独感、陌生感从此在路遥的心中生根发芽。在延川,虽然缺少父母的亲情,路遥却获得了上学的机会,这对路遥日后的经历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路遥的伯父、伯母尽可能给他家庭般的温暖,虽然路遥从认知上无法接受他们成为自己的“父母”,但从心理上接纳他们是一家人的事实。因此,路遥笔下那些毫无干系的社会人之间的温暖交往,都源于他自小感受到的温情。
路遥在延川上学,在延川劳作,在延川恋爱结婚,在延川开始创作,从延川去上大学……可以说,延川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路遥的一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我这本书中,写过一句总献词——‘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实际上就是献给延川的”[5]。
如果我们只对路遥的故乡做私人化处理,就无法理解他繁多的人物谱系中个体价值所在。路遥曾说,当历史要求我们走向新生活的彼岸时,我们对生活过的“老土地”是珍惜地告别还是无情地斩断?[6]”足见他对故乡是有深入思考的。
路遥从不回避社会变迁之于故乡的影响,他甚至插科打诨地设计了许多“时髦”的场景,而且这些场景与极具生活化的劳动场面相关。如路遥写贺秀莲第一次被孙少安带到村子集体摘枣的地方,男女老少议论纷纷,玩笑不断。可以说,路遥是在极力营造贫苦生活中浪漫的一抹亮色,也是在集体的狂欢喧闹之中,表现他内心对美与坚守的呐喊。
路遥常常描写陕北高原的雪、雨、杜梨树等自然景物,以表达对自然的礼赞。如路遥对爱情的感知,就像故乡高原上的杜梨树一样——根深埋土地,枝叶繁茂,向上挺立,硕果累累——作者以故乡的景物对两情相悦的爱情进行诗性化的处理。
路遥认为故乡是心灵的避难所,他对黄土地的一切都偏执地热爱,甚至把这种感情延续到创作中。他曾几次走上毛乌素沙漠——这片沙漠之于路遥有着特殊的意义,每当他遭遇困惑,他都会来这里。毛乌素沙漠就像路遥的朝圣之地,让他得到解脱,获得心灵的宁静。路遥曾写道:“故乡……每次走近你,就是走近母亲,你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亲切和踏实,内心不由得泛起一缕希望的光芒。踏上故乡的土地,就不会感到走投无路。故乡,多么好。对一个人来说,没有故乡是不可思议的……这个创造了你生命的地方,会包容你的一切不幸与苦难。就是生命消失,能和故乡的土地融为一体,也是人最后一个夙愿。”[6]路遥眼中的故乡,就是他创作的源泉,这种对故土的深深眷恋,使得他的作品从未离开对故乡的描述。
二、虚构:路遥作品中的故乡
路遥作品中塑造的故乡主要由作家自己讲述的故乡,以及作品人物讲述的故乡两部分构成。前者表现为作者在作品中对故乡的描述和情感抒发,后者则表现为作品人物与作家体验的一致性,从而达到主客体心灵的契合,重申故乡主题在文学创作中的意义。
路遥习惯用三种方式讲述故乡:一是通过特定环境对故乡进行写实性描述;二是通过作品人物的对话对故乡进行观照,表现群体意识中故乡的概念;三是主体(即作者本人)完全沉入写作环境,抒发对故乡的澎湃之情。这三种叙述方式,都是基于作家对故乡的热恋情感。
首先,作者巨细无遗地描述故乡的本来面目。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写道:“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一个县的县立高中,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也无论如何不可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好在这些青年都来自山乡圪崂,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7]在《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路遥这样写高庙小学:“学校在两个村之间的一个小山湾里,一溜排石头窑洞和一个没有围墙的大院子。院畔下面是一条简易公路,公路下面是一条小河,小河九曲八拐,从两岸留下了一些川台地。”[8]这些客观语境的叙述在路遥的创作中很常见,作者竭力表现故乡的真实面貌,从不掩饰黄土地的贫瘠,以及他对黄土地深深的依恋与自豪感。这是超出一般人记忆中的故土特质——故乡之于路遥不是记忆,而是鲜活的当下存在。
其次,作者采用对话的方式,运用方言和俚语来描写故乡。《人生》中有一段巧珍与她爸爸刘立本关于刷牙的对话,刘立本说:“爸爸不对,你别哭了,以后要刷,就在咱家灶火圪崂里刷,不要跑到硷畔上刷嘛!村里人笑话哩……”[8]圪崂、硷畔就是典型的陕北方言。此外,路遥还用陕北信天游来表现故乡,如巧珍给高家林唱“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在《平凡的世界》中,这种描写故乡的方式处處可见,“公众场合下不能酸眉醋眼,张东望西。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像窑口一样。此时应两膝并拢,不能八叉双腿”[7]。虽然作品中普通话与方言交杂,但读者通过语境比较,完全可以准确地理解这些方言的意思,感觉十分亲切自然。
再次,作者十分直白地抒发对故土的热恋情感。如《平凡的世界》中写道:“灿烂的阳光一扫冬日的阴霾,天空顿时湛蓝如洗。山川河流早已解冻,泥土中散发出草芽萌发的新鲜气息。黄土高原两类主要候鸟中,燕子已经先一步从南方赶来,正双双对对在老地方构筑新巢;而大雁的队列约莫在十天之后就会掠过高原的上空,向鄂尔多斯无边的北草地飞去……”[9]这种情景交融的叙述,生发出苦难意识下的勃勃生机。春天代表希望的描写多次出现,不断强化路遥对故乡的歌颂与赞美之情。
此外,路遥不仅让作品中具有生活阅历的人物来讲述故乡,还设置最底层的年长劳动者来充当叙述人,如此更让人信服。如德顺爷爷对高家林的教诲:“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再说,今当的政策也对头了,现在生活一天天往好变。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娃娃,你不要灰心!一个男子漢,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那就变成个死狗了……”[8]再如《轻松与小红花》中冯国斌说:“孩子,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你做点事,以弥补我以前对你的不能饶恕的过失。但我又是多么愿意听到你后面说的那些话啊!是的,一个人能这样想,就是在生活的道路上,迈开了真正的一步!”[10]如果说,德顺爷爷是训导式地表达情感,那么,冯国斌就是同志式平等地交流。路遥运用人物视角的转换,来表述对故乡人和事的看法,朴素又平实,以此达到作家与作品人物之间观点的一致性。
路遥在作品中虚构的故乡源于他的生活,文字中随处可见他迫不及待倾诉的心情。故乡的人和事成为每个人成长的源泉,回忆的烙印原本只存于心中定格的某个瞬间,路遥却将它描写成当下,鲜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在作品中追寻个体与群体的共鸣感。
三、希冀:路遥想象中的故乡
路遥是有黄土情结的,他将黄土地之于他的感受细致入微地写进作品中,营造了一个他所希冀的故乡。但由于路遥处在一个急剧变革的历史时期,他所希冀的故乡也有着明显的不确定性。
首先,路遥想象中的故乡是一个乡里团结的共生社会图谱。这种认知源于路遥最初的、浅层次的社会阅历,也可认为是路遥心底深处最纯真的故乡之情。《人生》中,路遥多次在高家林人生的关键之处让德顺爷爷出场,德顺爷爷的每一次言语、行为描述都仿佛一个智者。比如他说:“黄土地是止血的……”“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可你把一块金子丢了!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8]这些描述表现出人性最大的包容与善良,这种未被物质文明浸染的纯朴心理,是作者心灵最深处的温柔。路遥将自己承受的苦难与生活给他的馈赠,都化作感恩,把最朴素的人与事、最简单的人生道路,都变成浅唱低吟的故乡。
其次,它是一个在苦难中坚守、百折不挠的精神家园。这一层面的认知得益于路遥涉世之后的人生体验,他相信坚守的意义所在,也相信承受苦难后精神存在的意义。《平凡的世界》中有三段爱情的表述很动人。一是孙少安拒绝与田润叶在一起,他接受去山西相亲,临走前他一个人爬上了庙坪山,作品中这样描述:“他站在山顶上,望着县城的方向,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他面对黄昏中连绵不断的群山,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流淌。原谅我吧,润叶!我将要远足他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娘。别了,我亲爱的人……”[7]二是田晓霞牺牲后,作品对孙少平的一段描述:“他来到杜梨树下,把那束野花放在他们当年坐过的地方。此刻,表上的指针正指向两年前的那个时刻:一点四十五分。指针没有在那一时刻停留,时间继续走向前去,永远也不再返回到它经过的地方了……”[9]三是描述金波与藏族姑娘的分离:“只是每天临近黄昏的时候,这位复员军人却常常一个人穿上那件军大衣,神秘地爬上金家湾后面的神仙山,在山野里孤魂一般游荡着,并且反复忘情地唱那支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7]爱情描写并非作品的主旋律,但路遥却让这些人物历经痛苦的诀别,历经千辛万苦的心灵磨难,依然坚守生活,正如他一样。路遥清晰地认识到,苦难如果压不垮人,那么必定给承受的人以丰厚的馈赠。
最后,它是一个容纳式的所在,是误入迷途后的回归,也是受伤后的疗养所。路遥没有交代所有人的结局,有的作品甚至是开放式的结尾。这种创作认知是基于路遥对社会人情、对未来生活不确定性的把握,从中也能读出他的无奈感。目前,学界对路遥的创作有一种共识,即他所描写的“城乡交叉地带”青年的思想、行为变化,一般具有“出走”和“还乡”两种叙述模式。路遥敏锐地感知到生活的苦痛之于个体和群体的意义,他注视着社会变革下人的变化,一如既往地表达人的精神与道德高地。路遥的作品打破了人的“好”“坏”之分,或者说人与人之间道德力量“对于对”的抗争,在此之下,“好”与“坏”的界限也就不那么明显了。路遥对此也做了道德驯化铺垫——人在成长之中自我顿悟、受他人影响,慢慢成为品行完善的个体与社会人,于是,一切都显得合理了。
四、结语
路遥笔下的故乡包含三层意象:一是作品中描述的故乡原始的风貌特征,二是借助作品人物虚构的故乡内涵,三是作者对故乡的展望。在虚实之间,路遥并未掩饰他对故乡从内而外的热恋之情——故乡之于他,不仅是历久弥新的精神之所,而且是历经千帆归来的栖息之地。由此,路遥笔下的故乡不仅被赋予多样化的精神内涵,之于每位读者,也具有追根溯源之感,这是实属难得的。
|参考文献|
[1]张炜. 纯美的注视[M]. 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
[2]田媛媛. 论路遥文学叙事中的地母原型——从原型批评的角度透视[D]. 陕西师范大学,2009.
[3]厚夫. 路遥传[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4]李继凯. 矛盾交叉:路遥文化心理的复杂构成[M].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5]路遥. 路遥全集[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6]路遥. 路遥全集[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7]路遥. 路遥文集(第3卷)[M]. 西安: 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
[8]路遥. 路遥文集(第1卷)[M]. 西安: 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
[9]路遥. 路遥文集(第5卷)[M]. 西安: 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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