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析海德格尔的“大地”概念

    余书涵

    【摘 要】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提到了“大地”一词,在他的理论里,“大地”是一切涌现者的反身隐匿之所、庇护者,大地在尚未被揭示状态时,才显示自身。人类“制造大地”:通过艺术作品把作为自行锁闭者的大地带入敞开领域之中。大地具有无限性,而人类构建的意识世界是有限的,真理就在这艰难的争执中获得。论文摈弃简单概念意义的比对,从思路和语境进行对话,对海德格尔的“大地”思想与老庄的“道”观进行比较研究。认为二者都有不寻求终极纯粹意义载体的特点,只是描述一种生生不息的状态。没有绝对真理,因为我们在生生不息的大地上存在。

    【关键词】海德格尔;大地;老子;道;生生;无名

    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01-0203-03

    海德格尔的大地概念和世界概念有独特意义,作为他存在主义哲学观的重要概念,有必要做详细分析。他的“大地”概念与中国传统哲学有内在相通性。其实西方现象学研究与中国庄子、禅宗,乃至心学一脉都有关联。虽然两者思维产生的文化背景大相径庭,但从其思维上看有共通性和启发性。首先,在道体,或者说存在的角度来讲,两者研究的本源追溯一致。面对自然和艺术,体悟出非日常经验层面的存在。其次,从分析方法上讲,现象学的中止判断、悬置与庄禅美学的弃知、顿悟相通。他们不是科学式推演,而是找到“还原”法,以心相契地返回“根”上发现存在本身。这种直觉并非婴儿式的,而是见山见水的第三境,是摈弃知识后的“二度直觉”。再次,与其说是主客合一,不如说它们对心的发现和对美的观照是在超越主客分别的境界中实现。现象学打破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主客两分,而关注知觉与知觉对象同一;这一点与老庄的物我两忘类似,都是冥合状态。“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在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中直探本源。

    一、作为反身隐匿之所的“大地”

    海德格尔重视“存在”和“此在”。存在是存在者之存在。海德格尔用“此在”是为了强调“人”和存在特有的亲近。人,领会着存在。海德格尔将此在的研究称作“基础存在论”:“哲学是普遍的现象学存在论;它从此在的诠释学出发,而此在的诠释学作为生存的分析工作则把一切哲学发问的主导线索的端点固定在这种发问所从之出且向之归的地方上了。”[1]此在在世界中存在,此在与“世界”不可分离,“世界就始终是非对象性的东西,而我们人始终隶属于它。”[2]明确了“人”不同于其他存在者的特殊性,也了解了“世界”概念,那么,与“世界”概念相对应的“大地”概念该如何解释呢?

    我们先来看海德格尔这段著名的文字:“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然而,我们也许只有在这个画出来的鞋具上才能看到所有这一切。”[3]农妇“实用”的鞋具可能会消失在有用性、消失在器具的器具存在中,但梵高的鞋具使其出现在敞开领域。“作品的回归之处,作品在这种自身回归中让其出现的东西,我们曾称之为大地。”[4]这段话里有两个关键词:“大地”和“艺术作品”。

    首先说“大地”:“只有当大地作为本质上不可展开的东西被保持和保护之际——大地退遁于任何展开状态,亦即保持永远的锁闭——大地才敞开地澄亮了,才作为大地本身而显现出来。”[5]大地在尚未被揭示状态时,才显示自身。科学量化并不能带我们深入理解大地,因为大地的本质是锁闭。在锁闭的大地中,“有着相同的自不相识”。自然物处于和谐的秩序中,人无法掌控。沉默是面对大地最好的方式。

    但既然大地是锁闭的,与我们何关呢?锁闭的大地又因何与我们人类的世界发生关联呢?“大地是一切涌现者的反身隐匿之所,并且是作为这样一种把一切涌现者反身隐匿起来的涌现。在涌现者中,大地现身而为庇护者。”[6]海德格尔这里举了神庙的例子,认为神庙这一艺术作品开启着世界,同时把世界置回大地。锁闭的大地是我们的反身隐匿之所,它在人类意义世界的命名下“显示”在人的意识中。大地一直存在着,生生着,而我们人类“制造大地”:“把作为自行锁闭者的大地带入敞开领域之中。”[7]“世界建基于大地,大地穿过世界而涌现出来。”由于有世界,大地才在人的意识领域中显现出来。

    那我们通过什么方式将大地带入到敞开领域呢?海德格尔给出的答案是艺术。因为艺术的本质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8]艺术作品显现物的普遍本质,它通过艺术家释放出自身的生命力,达到纯粹自立。艺术作品是人类探索真理的典型方式。作品通过真理的自行置入,本身开启出来领域:建立一个世界、制造一个大地,它给人们展示出这一构建意义的行动。

    人们制造大地,建立世界,但大地与世界间是一种“争执”关系。因为大地是具有无限性的,而人类建构的意义世界、找寻的真理都是有限的、相对的。对无限的、沉默的大地的探索注定不是容易的,而我执的人类妄想逃脱大地的束缚,用人类建构的智慧战胜一切,这显然与大地是对立的。真理就在这艰难的争执中获得。在有限与无限的纠缠中大地被世界彰显,世界也不离大地这个根基,如海德格尔所说,本质性的争执使争执双方自我确立。而在这有限试图彰显无限的过程中,真理遮蔽的绝对性是不可避免的。

    很多哲人都说过人是处于被抛状态:庄子说人“无遁”于世;陶渊明说人生如寄;海德格尔说在我们之先,已有澄明之境、视野、尺度的存在。澄明之境是生生的、不会停息的。但人的生命有限,又想在有限的境域内拥有更多东西,于是就有了拒绝、伪装,人类意义世界的错误在本质上无可避免。

    二、老子之“道”与海德格尔之“大地”的比较

    我们可以试着用老庄的思想略解海德格尔的观点,虽不能完全对应,但对理解海氏的艰涩或许有帮助。这里不做语词概念意义的比较,而是思路和语境的对话。

    海德格尔对老子思想有直接的研究反思,他说老子的“道”是“那为一切开出道路之道路……‘道这个词中隐藏着思想着的说的全部秘密所在,如果我们让这名称回复到它未被说出的状态,而且使此‘让其回复本身可能的话。”[9]海德格尔的“大地”概念,相对而言可以用老庄的“自然”、“道”来理解。

    老庄哲学应该分层次理解:形而上层面的“道”和“自然”;形而下层面的日常生活世界。对应海氏概念的两个层面:“大地”和“世界”。“大地”和“世界”在争执中并存,这两个层面缺一不可。

    形而上层面的是“无名”,形而下层面的是“有名”。故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10]“无名”不代表不存在,它只是相对于“有名”的人文世界来说的。在人类意义世界之先就有“道”,即“大地”的存在,只是未形无名之时人不能意识到。有形有名之后长育亭毒,成就意义世界。所以说“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11]

    海德格尔说未经命名的大地从隐匿之处走向敞亮之澄明,老子说知白守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12]老子强调守住“黑”,从而归于无极、归于“朴”、归于婴儿。这“黑”正是隐匿之所,但“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从“道”的层面进入建构的意义世界,圣人亦不反对形而下者为其所用。海德格尔的大地是黑暗的,但不是完全的死气沉沉的黑,而是光明世界的隐匿之处。

    《老子》中有许多篇幅描述道的“隐匿性”,以退为进,无形之形的特点。如“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13]又如“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14]王弼注:“谷神……物以之成而不见其形,此至物也。……欲言存邪,则不见其形;欲言亡邪,万物以之生。故‘绵绵若存也。无物不成用而不劳也,故曰用而不勤也。”这段话的注解让我们想到海德格尔的“大地”:物以之成而不见其形,这是“至物”。说大地存在,但我们看不见其形状;说大地不存在,可万物因它而生。这是因为人类意义世界和海德格尔的“大地”,即老子的“道”不在一个层面,但它们却也不能分离。意义世界因之而生,根基立于它,它也因此而得到彰显。绵绵若存的意义世界由此获得持续不断的生命之源,生生不息。

    《庄子·天地》篇中有象罔得玄珠的故事:玄珠是“道”,只有象罔才能得之。象罔无心,乃得玄珠。吕惠卿注释:“象则非无,罔则非有,不皦不昧,玄珠之所以得也。”[15]“道真”并不能直接得到,用“知”、用“目”、用“言”都不可得。而“非有非无”、“无心”的象罔却得到了。用海德格尔的观点说,将大地带向敞亮,进入人类的意义世界的正是艺术。艺术须是无心的,方能完成这“带入”。艺术作品拥有器具所不具备的自足性,是梵高的画让我们看到了一双农鞋的“存在”,而不是农妇脚上的鞋让我们看到。艺术作品不会给对象带来损耗,它在大地之上建立意义世界,让存在者进入它存在的无蔽中。需要说明的是,这种“进入”不意味着意义世界与道真从分离走向统一,道真恒存,它与意义世界从来不是分离的。在这带大地走向澄明的过程中,真理也显现于其中了。

    大地的锁闭状态让我们想到老子说的“恍惚”:“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16]万物存在于海德格尔所谓“大地”中,这“大地”既恍惚又窈冥,没有不依存于大地的存在,大地深远不得见,然而“万物由之”。但恍惚窈冥并不意味着苍白空洞。海德格尔之大地,即老庄之“道”、自然,是“其中有精”,“其中有信”,是细微、具体、真实、信验的,虽寂天寞地但也惊天动地。宗白华先生说:“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源泉。……艺术家要在作品里把握到天地境界!”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在茫茫混沌的一片大地中,世界的光束放了出来。人类的意义世界呈现,它生生于大化流行中。这混沌与光明都是必不可缺的存在。

    三、结语

    海德格尔和老庄都有一种不寻求终极纯粹的意义载体和观念的特点,都不是玄于日常体验的。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思想不是孤立于我们日常生活的存在,“大地”是坚实的、既是超验的、又是经验的。中国的“道”也不是纯粹理性思辨的产物,它是天地自然人类等等运行的“道”,是在“人间世”的“道”。

    中国的“道”不可说,因为根本说不清楚,所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中国的“道”无对待,因为“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老庄的特点是只揭示、不论证,因为证无可证,“道”是自然而然的。老庄虽然在说“道”,但这并非建立一个固定的形而上观点论。老庄的“说”是开放的,不轻易下定义,而是多用寓言、比喻。他们反对执著于是非定见的“庸人”,他们寻求“莫若以明”的道路。在老庄的带领下,我们“体验”着“道”。老庄认为我们人类面对不可全然知晓的“道”应该采取“无为”的态度。中国的哲人认为艺术是澄怀观道的,而唯道集虚。《知北游》云:“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17]“致虚极,守静笃。”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这是对固定的终极理念的反驳,因为老庄的“道”在大化流行中,时时随造化、时间、生命变化,不可说,当然也不可简单定义。

    海德格尔探讨“存在”本身,现象学认为存在先于本质,被观念规范了的不是“存在”,所以他关注人如何“在世界中”存在。这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论差异”。不是某一个存在者,而是存在本身。在生存的境域中,入乎其内。他与老庄的共通点即在于此,不是给出一个现成性的概念或答案,而是告诉你一种状态。这状态不是现成的、但我们也不能离开这种状态。没有绝对真理,因为我们在生生不息的大地上存在。

    参考文献:

    [1][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45.

    [2][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0-31.

    [3]同上P19.

    [4]同上P32.

    [5][7]同上P33.

    [6]同上P28.

    [8]同上P21.

    [9]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341.

    [10][11][晋]王弼,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1.

    [12][晋]王弼,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74.

    [13]同上P10.

    [14][晋]王弼,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16.

    [15]宗白华.美学散步·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81.

    [16][晋]王弼,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31.

    [17][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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