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斯动画形象研究三题

    杨秋　黄自刚

    一、 真切的拟人和真实的个性

    皮克斯动画运用先进的计算机三维图形技术和拟人化、卡通化等动画艺术手段丰富动画形象的“血肉”，赋予动画形象以“灵魂”——现实人类的生活情感，获得观众的视觉—心理认同，从而形成皮克斯动画独有的艺术魅力。

    （一）真切的拟人

    第一部三维电脑动画片《玩具总动员》，凭借伍迪、巴斯光年等仿佛触手可及的动画形象，在动画发展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制作动画片时，皮克斯人运用计算机三维图形技术对生活中可见的玩具进行模拟，除了两位主角之外，还有土豆先生、芭比娃娃、弹簧狗等。这些动画形象与真实的玩具在观感上几乎没有多少区别。该片制作“耗时80万个工作小时，全片11.4万个画面，每格画面平均制作时长为20个小时。动画片中共有76个角色、366个对象。动画形象小男孩安迪共有12384根头发，小狗有15977根，每根毛发都能活动，为了达到逼真效果，至少选用了10种不同的贴图质料，以达到雀斑、疹子、汗毛及油脂等细部效果。牛仔伍迪全身有700多个控制点，而安迪脸上的控制点多达212个，仅嘴就有8个，通过控制点，能栩栩如生地表现安迪的嘴巴因为风吹动而不断左右抽动的情景。”[1]所有这些，都使皮克斯动画形象更加富有独到的艺术魅力。

    电影美学家巴拉兹·贝拉曾经用整整一章的篇幅研究电影演员的面部表情，他认为展示人的脸要比展示实物的有含义的外部特征更重要。皮克斯动画形象塑造在这方面的努力也非比寻常，很多动画形象脸部表情的丰富，几乎不逊于非常优秀的演员。《玩具总动员》中，巴斯光年刚登场时总是扬着眉毛，用看待异类、睥睨一切的眼神去观察伍迪和那些玩具。随着剧情发展，他最终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玩具的现实，于是看待其他玩具的表情变得更加平和、更加亲切。皮克斯动画的形象，几乎都拥有与人类相似的肢体，这使得它们可以根据情节要求运动和动作。《汽车总动员》中，汽车们不仅拥有善于表达的五官，而且它们可以用自己的肢体做出跳跃奔跑、捡取物体等真实汽车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

    一般地说，皮克斯动画形象的真切感很强，卡通化倾向则往往不很明显，但是稍加注意，也可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其目的还是为了具有更好的拟人表达。《虫虫危机》中，昆虫们在造型上就有不同程度的简化、夸张和变形。蚂蚁本来有六条腿，在动画片中的蚂蚁却是上下四肢、直立行走的，甚至有可以抓取物体的手和用于言语表达的口唇。在造型特征方面，作为正面角色的昆虫总体上显得较为柔和：外形比较圆润、色彩多用暖色，就连毒蜘蛛“黑寡妇”都是那么和蔼可亲；作为反面角色的蚱蜢给人的感觉就怎么看都不舒服：表层皮肤十分粗糙，棱角尖锐并杂有锯齿，全身都是犹如枯叶般的灰黄色或灰绿色。

    （二）真实的个性

    黑格尔在论述雕塑艺术作品的审美时指出：“在形状和构造上既表示它是精神的感性的自然存在，又表现出一种更高的内在的生活。”[2]艺术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蕴含着人类文明的精神内核，这种内核落实到具体作品中的一个重要表达，就是塑造形象的个性。皮克斯动画形象或稀奇古怪、或惊世骇俗的外表之内，总是跳动着一颗生活在当下的“人心”，其中“家里人”形象就好像与观众一起生活着的家人一般亲切，“无名氏”形象则直指现实社会中很多我们可能并不认识的普通人。

    皮克斯动画中的许多动画形象如同“家里人”一样生活在动画片世界里，比如小丑鱼马林、超能先生一家等。在《超人总动员》中，超能先生一家与现实美国社会里的中产阶级家庭类似。妻子是家庭主妇，丈夫养家糊口，两口子生养了三个孩子。妻子弹力女侠可以说是一位贤妻良母的典型，她在照顾和教育三个孩子的同时，还要做好丈夫的“贤内助”。这一点在他们一家吃晚饭的那场戏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一开始，弹力女侠与任何一位家庭主妇一样做鬼脸逗弄巴小宝吃饭，还让丈夫放下报纸认真吃饭，指挥他帮巴小飞切开肉排，抽空还提醒丈夫注意巴小飞的品行教育问题。紧接着，她又提醒巴小倩注意饮食问题，当两个孩子争吵起来时，她又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们安静下来。丈夫超能先生平时是一位保险公司的理赔人员，雄心万丈但为家庭、为生活计不得不屈就于繁琐且不顺心的工作。三个孩子年龄不同，各有特点。巴小飞是个“特别争强好胜还有点爱卖弄的孩子”，淘气得就连老师都敢去捉弄。巴小倩刚刚步入青春期，长长的头发总是不自信地遮住大半个脸，她喜欢一个男生已经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却又不敢过于接近对方。巴小宝还是个不会自己吃饭的婴儿，但是他往往会给予家人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无名氏在皮克斯的动画中出现了不止一次，其形象象征着当代社会中为自己美好生活而打拼着的平凡个体，例如林贵尼、菲利、瓦力等等。《美食总动员》中，老鼠瑞米认为当时在厨房里打杂的林贵尼是个毫无特点可言的“无名氏”（nobody）。林贵尼是法国大厨古斯特与情人所生的私生子 ，除了这一点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只是一个“没有什么野心，也不想尝试烹饪努力成为厨师，只想努力避免麻烦”的普通人。他甚至完全没有烹饪的天赋，以至于只能先在餐厅里打扫垃圾做做杂务。在外形上他也难以引人注意，蓬松杂乱的卷发、肥大高挺的鼻子、瘦削干瘪的身材，这样相貌的人要是放在一群普通法国人中不会引起任何关注。在林贵尼刚出场的时候，画面前景处是一锅正在爆炒得直冒火的菜，当火焰慢慢消退后，我们看到一个相貌平平的青年人干坐在画面背景处的角落里，背景音响则是忙得热火朝天的厨房里的嘈杂声。此时他“无名氏”的身份与这个法国顶级餐馆显得格格不入，羡慕、自卑、慌乱的情绪在他的脸上表露无疑，以至于看到大厨时带倒板凳、动作失调、语无伦次。可就是这么一个“无名氏”，还是尽自己最大能力用实际行动去维护自己的尊严，实现美好的生活，最后赢得爱情并开启事业。

    二、 身份认同与逐渐成熟

    皮克斯动画片尽管每一部都不尽相同，但如果我们把各个动画形象的个性差异放到一起来考察，就不难发现其中存在着一条贯穿始终的发展线索，那就是皮克斯动画形象作为一个整体出现的共同性：从逐渐意识到自我并不断走向成熟。

    （一）认识自我

    在《玩具总动员》中，当牛仔伍迪第一次见到巴斯光年时，巴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儿童玩具，而以为自己是“拯救宇宙”的太空骑警。在接受了安迪玩具们热情的欢迎之后，巴斯光年向他们展示了自己一系列的独特装备。玩具们将巴斯和伍迪放在一起比较，前者显然更受欢迎。在逃离“虐待专家”席德家的过程中，巴斯光年发现镭射枪、太空服都是摆设，根本起不了作用，而当他想再次重现飞翔特技却摔断了手。此时，这位总是喜欢高呼“巴斯光年拯救宇宙”口号的英雄无比沮丧，面对伍迪的求助也只是回答：“我无法帮助你，也帮助不了任何人！我只是个愚蠢而微不足道的玩具……”在牛仔伍迪的劝说下，巴斯逐渐体会到作为一个玩具——安迪的玩具是多么幸福的事，迷失的英雄再次寻找到存在的意义，于是他和伍迪等玩具们一起运用玩具们自身的力量追求新的自由。

    （二）承担家庭责任

    在《海底总动员》小丑鱼马林的身上，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提炼出一个单亲家庭的家长形象。动画片中，马林的妻子和许多孩子都在一场由食肉鱼带来的灾难中丧生，幸存下来的只有他的“命根子”——尼莫。这个突如其来的横祸使得马林有些无法接受现实，而整个家庭责任就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动画片虽然没有表现马林既做父亲抚养下一代又做母亲哺育孩子的艰辛，但我们可以从动画片后面片段中马林为了营救尼莫而“跋涉数千海里，战鲨鱼，斗海蜇”的情节就可以想见作为一个父亲对家庭责任的担当。

    孩子总是像春笋般长得飞快，尼莫很快就到上学念书的年纪。开学当天还没有出门，有点神经过敏似的马林就开始神神叨叨地问尼莫：有没有急流，幸运鳍还好吧，防蜇霜搽了没。出门后，他提醒孩子要仔细观察四周，还不忘在尼莫四周游动防止孩子乱跑。正是这种溺爱将孩子的自由成长空间挤压殆尽，尼莫为了向爸爸证明自己，赌气地游向汽艇却不小心被人类抓去，于是小丑鱼马林踏上了营救孩子的惊险之旅——在这个过程中，他学会以正确的态度对待家庭责任和孩子的教育问题。

    （三）体验中年危机

    在《超人总动员》的开头部分，超能先生鲍勃是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城市英雄。他在开车前往自己婚礼现场的路上，监听到有持枪歹徒正在行凶，于是他打算抽空解决这个问题。在一系列惊险刺激的过程中，他先是帮助一位老太太救下她的宠物猫咪，又顺利地拦截下歹徒，然后就逮住一个抢劫犯，碰巧又救下自杀者，并抓住炸弹客，最后还营救下一车差点遇难的乘客。但当普通民众不再理解超人时，超能先生被迫转为地下工作者。20年后，超能先生已年过四十，他在一家保险公司做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理赔。每天既要面对矮个子上司的高压，又要面对顾客各种悲惨生活而爱莫能助，就连下班后都要继续憋在汽车里忍受拥堵的痛苦。鲍勃一直隐忍到接受了高薪任务后才放手教训了那个无良上司，因为他要承担起全家的重担而不能像年轻时那样随心所欲。同时，鲍勃甚至也遇到了人到中年后的婚姻信任危机：他向妻子隐瞒接受高薪任务的事实，从而导致妻子怀疑他搞起外遇。工作不顺心、生活不如意、婚姻差点出问题，这一切对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英雄来说，无疑是一种灾难般的中年生活。

    （四）享受夕阳红

    对老年生活进行影像思考的动画片不多，《飞屋环游记》算是最卖座的一部。动画片只花费十余分钟时间就将弗雷迪克森先生的童年、青年、壮年的生活轨迹予以展示，同时也把故事的缘起交待清楚了。弗雷迪克森先生从小就迷恋探险运动，迷恋能够享受自然的美好生活，并崇拜探险家查理。偶然，他遇到了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人生伴侣艾丽，两人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夫妇俩经营自己的气球生意。后来发现艾丽不能生育，弗雷迪克森看到她十分失落就想通过重拾他们儿时共同的梦想来使艾丽振作起来。由于日常生活琐事的牵绊，直到艾丽去世，他们都没有机会实现自己儿时梦想。转眼到了今天，已经老态龙钟的弗雷迪克森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老屋中。从早晨6点起床，到在空荡荡的房间吃饭，到孤零零地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三分多钟的时间里没有一句对白，只有一句弗雷迪克森看到自家被现代工业喧嚣包围后说给亡妻的抱怨：“艾丽，风景真好啊！”这句话将他目前这种无助、孤独的生活状态表露无遗。紧接着，建筑工人无意中损坏了他和艾丽亲手制作的信箱，这个信箱无疑承载着弗雷迪克森先生美好的回忆。情急之下，他失手打伤了那个建筑工人。这个意外引起了周围市民的关注，人们惊讶而充满疑惑地看着这个糟老头。而建筑承包商看起来很开心，因为这样他就可以通过法律手段将弗雷迪克森先生赶走。果然，法庭根据这次意外认为弗雷迪克森先生是一个“不受大家欢迎的人”，责令他搬进“荫凉橡树”老年公寓。动画片中，儿时的梦想给弗雷迪克森先生指引了一条能够再次实现美好生活、享受夕阳红的道路——发挥自己充气球的特长，将自己的家变成一个巨大的气球飞屋飘向“天堂瀑布”。

    三、 形象与故事情节互动相生

    作为技术和艺术完美结合的一个重要方面，皮克斯动画总能将片中主要形象塑造和故事情节展开之间处理得既水乳交融，又相得益彰。

    形象的思想、性格、情感等元素都需要情节作为表现，而情节需要形象的思想、性格、情感等元素作为灵魂。“一切电影表现形式的出发点应当是情节，是一系列事件。动作是构成思想的基石，因为一段故事的基础始终是人的生活与活动。”[3]在皮克斯动画作品中，纵然是《怪物公司》这样魔幻题材的影片，我们仍然可以在其中发现人类社区生活、工作生活的情节安排。可以说，这种城市社区生活、工作和家庭生活等直接映射人类当代生活各方面的情境安排，都能帮助观众对皮克斯动画人物个性现实属性进行很好的把握

    《海底总动员》中，小丑鱼马林一家住在“海景别墅”（ocean view）中，位于一个类似人类城市社区的海底世界。在这里，他们可以一览海底绚烂多彩的风景，呼吸清新的“空气”，拥有友好自在的邻里环境和资质优良的学校，甚至还配置了独立的“婴儿房”。然而，一次飞来横祸彻底破坏了马林一家的美好生活。马林倍受打击，变得谨小慎微甚至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独子尼莫上学的第一天，父亲马林护送他游过马路，接受交警指挥穿过十字路口，搭上校园巴士兼课外老师雷先生的“便车”去野外峭壁学习海洋知识。其间，送孩子入学的家长们趁机凑到一起拉起了家常，马林也是这时才知道尼莫是去峭壁附近学习。紧接着，马林的谨小慎微式溺爱与孩子自由成长要求之间产生的冲突，导致尼莫被人类抓走。

    罗伯特·麦基指出：“结构和人物是互相连锁的。一个故事的事件结构来自于人物在压力之下所作出的选择和他们采取的行动；而人物在压力之下选择如何行动可以揭示并改变人物真相。”[4]在皮克斯的动画故事中，各色主角未必面临“生存还是死亡”式的生命抉择，但都要经历人性之善的拷问，他们作出选择和行动去演绎自己的人生故事，在动画艺术的星空里划出一道道绚烂璀璨的“人物弧光”。

    《美食总动员》中的瑞米原本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与同类没有多少区别。尽管瑞米的形象经过一些加工，但该动画片中出现的主角不曾违背人类对这种“恶心生物”一贯的认知——贼眉鼠眼、尖嘴猴腮、全身长满令人不寒而栗的毛，总是与垃圾为伍。瑞米本身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他在自己讲述的开头就表明：“首先，我是一只老鼠。”紧接着，他就强调自己味觉嗅觉极度发达的天赋，可以闻出食物的各种成分和佐料，甚至可以辨别掺有老鼠药的食物。但是正如瑞米父亲回应的：“你能识别各种成分，那又如何？”尽管瑞米拥有包括堪比人类的好奇心、理解力等这样那样的天赋，他此时也是一只可以成为“鼠药检查官”的老鼠。根据罗伯特·麦基的有关论述，我们知道这一切只是瑞米的“人物塑造”。只有当瑞米面临“重新审视自己人生”这样的压力时，他的选择和行为才构成瑞米这个形象，我们才可能直达瑞米的内心去了解他对美好生活的渴望。然而，影片中瑞米“审视人生”之旅注定是一波三折的。压力第一次出现在瑞米和家人失散后，他一度迷失了自我更加找不到人生方向，而只是在等待中浪费生命。在与活在他想象中的法国大厨古斯特对话之后，瑞米觉得不能继续呆在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并且靠偷来的食物维生，他选择“向上”的生活。接下来，瑞米不小心在古斯特餐厅厨房被逮住后，林贵尼想将他放出来并一起解决制作汤的问题。这是瑞米第二次面临压力所有的选择：一是趁机跑开继续走自己家族的老路，作为一只老鼠终其一生；二是留下来帮助眼前这个可怜的人类，作为一个英雄在古斯特餐厅享受美妙的厨师生活。在帮助林贵尼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之后，瑞米在街角与他的整个家族重逢并再次面临选择：家庭还是事业。饱经沧桑的父亲想说服瑞米认识到自己“老鼠”的身份：“上天注定，我们就是我们……自然规律不可改变”，但“初生牛犊”瑞米回敬道：“改变才是自然规律。”就在瑞米和林贵尼的事业刚刚起步时，美食评论家伊格的到来给两个人物带来极大的压力，于是两人之间的矛盾看来不可避免。冲突之后，瑞米选择做回老鼠并对林贵尼略施薄惩，他将整个老鼠家族都引进餐厅的食物储藏室。经过短暂挣扎，瑞米终于重拾“厨师”的身份，并在家庭的帮助下用一道家常菜征服了以冷酷闻名的美食评论家伊格。尽管瑞米的“人物塑造”与普通老鼠没有多大区别，但在经历了一系列的选择和行动之后，我们完全可以得到这样的观感：瑞米这只老鼠，其实就像是一个善良、聪明、执着并敢于打破成规的“英雄人物”。

    参考文献：

    [1]李涛.美日百年动画形象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8：125.

    [2]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28.

    [3]伊芙特·皮洛.世俗神话——电影的野性思维[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1：12.

    [4]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