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代的温情
周晓露
《山河故人》是导演贾樟柯时隔九年回归国内大荧幕之作,讲述了三段跨越时间的情感故事。三段故事分别以1999年、2014年、2025年为时间点,用情感连结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时间与空间的变更中品悟“时间淡化不了”的某些东西,用大量隐喻的手法抒发导演内心情怀,与观众形成心中激荡的情感共鸣。1999年,山西汾阳,沈涛(赵涛饰)陷入煤矿主张晋生(张译饰)与矿工梁子(梁景生饰)的三角关系中,沈涛选择了嫁给张晋生,梁子远走他乡,并表示永不回来。2014年,重病缠身的梁子回到汾阳,接受了沈涛的帮助,而此时的沈涛已与张晋生离婚,张晋生正准备与儿子移民澳大利亚,在缓慢的绿皮火车上,沈涛与儿子度过最后的相处时光。2025年,沈涛的儿子(董子健饰)生活在澳大利亚的海边小城想念着母亲,他记得母亲的名字叫“涛”,波浪的意思。在26年的时代裂变中,沈涛的爱情故事生根发芽,又孕育出下一代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看似是普通个人命运的演变,实则是时代的裂变在个体身上必然的投影。通过《山河故人》,我们感受到了一段跨越时代的温情,与时代留给我们的鲜活记忆。
一、 内在冲突:人物在时代行进中的裂变
汾阳是影片的灵魂,也是贾樟柯的灵魂。影片以汾阳近现代的历史变迁作为中国当代社会历史变迁的缩影,又以沈涛作为汾阳的代表,构成了普通人个体境遇与社会大变迁之间的大与小、细致与苍凉的对比,突然生出一种苍茫大地中的悲怆感。这是属于贾樟柯的纪实手法。事实上,影片中有很多镜头是拍摄纪实片的素材,直接运用到影片中,丝毫不显违和,更加说明了影片镜头的朴素与直白,没有美化与掩饰,真实地记录了人物在时代行进中的裂变。每一对人物之间的关系都值得探究。1999年,年轻美貌的沈涛在煤矿主张晋生与矿工梁子之间徘徊,张晋生底气十足,有丰厚的物质基础;梁子体贴踏实,自有他的自信与底气,沈涛选择了张晋生,也选择了自己日后的人生,梁子负气之下远走他乡,并表示永不回来。镜头一晃,已是15年后的汾阳,乡镇年轻人恋爱的淳朴甜蜜毫无征兆的变成时代拉扯下的家庭碎片。身患绝症的梁子与妻儿回乡寻求帮助,而此时的沈涛与张晋生早已离婚,儿子到乐在上海念“国际小学”。影片并没有对故事发展的脉络作出过多解释,留给观众大片想象的空间,而结合中国当代社会发展的历史,20世纪末山西煤矿的衰落为张晋生远走上海与梁子的身患绝症提供了社会背景,由此看来,《山河故人》是当代中国家庭两代人的缩影,也是社会变革中的“群像”。从晋生——涛——梁子这段三角关系开始,贾樟柯似乎便在有意营造传统与现代的对比,晋生的红色桑塔纳与梁子的“美发宝”分别代表了一个男性的“物质基础”与“体贴关怀”,而在迪厅中动感的旋律中涛与晋生相拥而舞似乎可以看做涛选择了偏向现代生活的符号。但涛是个传统的人,这就注定了她与晋生的关系裂变,镜头转换到2014年,这种价值观念的对立体现在下一代到乐身上,在上海受开放文化熏陶的到乐开口叫到“妈咪”,系着“不男不女”的西式丝巾,沈涛气急败坏的说:“叫妈!”(汾阳话),当汾阳话与英语第一次出现直接的对撞时,一种价值文化的对撞清晰地显现在观众眼前,而这种对撞逐渐蔓延加深,时间到了2025年,在澳大利亚海边生活的Dollar(到乐)已经忘记了如何说汉语,他与父亲晋生之间的交流竟然要靠谷歌翻译。导演贾樟柯想通过这一看似匪夷所思的情节将埋藏在故事中的矛盾伏笔激发到最大化,这种冒险的手法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情节的合理性,却在最大程度上体现了影片的文化冲突。到乐真的不会说汉语吗?不,他只是不想说,他怕母语中的任何一个音节都会激起他无法抑制的乡愁。在澳大利亚的海边,他想念母亲,想念家乡,但他已经回不去了。晋生在2014年的反腐浪潮中仓皇移民,与他所做的煤矿生意相联系让人了然,个人与时代又一次紧密相连,此时的张晋生已经变成了一棵无根野草,操着浓重的汾阳口音,举着合法拥有的手枪喊道:“自由是个屁!”——当精神无所依归之后,张晋生被连根拔起,成为无根的行尸和孤魂。而到乐的近乡情怯更将个人在环境中的无所依靠感放大,到乐对中文老师的感情更可以看做对母亲的依恋、对祖国的乡愁。“贾樟柯为我们白描出当代中国人的真实状态。看似波澜不惊的剧情中,将人的生老病死、爱恨悲欢抽离出来,纪实中透着一种苍凉、悲悯的人文情怀。山河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故人渐行渐远,唯有乡愁时时挂上心头。”[1]
二、 三段式结构:对现实强烈的人文关怀
2015年中国内地电影票房毫无意外地超过300亿元,在这个商业片大行其道的年代,贾樟柯像一个守望者,用家乡汾阳贯连起当代社会发展始终,用个体命运表达社会加速发展阶段的挣扎与矛盾,用始终如一的立场坚持对当代中国社会的审视与记录,形成其独特的话语体系。在跨越二十多年的叙事中,以1999年汾阳小镇两男一女的爱情为起点,以2025年张到乐的精神迷失为终点,在三段式的叙事结构中体现出强烈的人文关怀。贾樟柯对家乡汾阳抱有特殊的情感,“在2001年之前创作的‘故乡三部曲中,贾樟柯在电影中投入了大量切实的自身体验,县城青年回望自己和故乡的故事显得真实可信、饱含情感;同时又能够在潜文本中表达出他所理解的、在中国快速发展起步之初,社会的阵痛,烙印在各个角色身上那种期待与失望,异常坚定又茫然无措的命运。”[2]由此,贾樟柯在不断的得到来自国际影坛的肯定时,也得到了来自国内评论界的批判,批判认为其过度依靠西方话语体系诠释中国社会发展弊端,目的性过强而缺乏与观众沟通的诚意。贾樟柯似乎喜欢使用碎片化的方式解构影片,降低了影片整体的连贯性并给了观众较大的想象空间,这空间中暗含着丰富的隐喻。而在《山河故人》中,他同样使用了三段式结构,将影片分为1999、2014、2025三段故事,故事之间的转换毫无征兆,并没有使用绚丽的镜头转换,而是延续了他一贯的平实风格,将光阴的流逝一笔带过。1999年的故事生机蓬勃,两男一女三个青年正是人生中的大好时光,红色的桑塔纳、迪斯科的旋律、粤语歌曲《珍重》都是属于那个时代的记忆,在20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在欢天喜地迎接新世纪的浪潮中,沈涛选择了嫁给张晋生,梁子一人远走他乡。而通过故事人物的语言观众可以得知更多时代背景的信息,张晋生买下了煤矿准备做“大买卖”,煤价又涨了……而2014年的故事充满了离别的气氛。涛的父亲去世,接受“国际化教育”的到乐回到了汾阳,他的衣着打扮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涛选择了最慢的绿皮火车送到乐回上海,这样就可以多和儿子相处,而这也竟是母子二人最后的相处时光。而在汾阳,梁子回来了,常年做井下工作的他患上了不治之症,曾说过“不再回来”的他也不得不接受涛的帮助。回到积满尘土的小屋,15年前涛送来的请帖还在床沿,导演刻意通过这样的镜头表达时光变迁与个体的渺小与无助。时光无声而过,转眼已是2025年澳大利亚的海边,Dollar(到乐)已经长大成人,他和父亲晋生的关系似乎剑拔弩张,到乐表面上不会说汉语、不记得母亲的名字,实际上,他的孤僻、叛逆都来自心中“无根”的无助感,在2014年反腐的浪潮下,张晋生与儿子仓皇移民,到乐熟悉了英语却无法熟悉陌生的环境,他的心始终不能在这里生长。所以到乐表示“没有什么事情是感兴趣的”“想离开这个家”,并对大他几十岁的中文老师产生“好感”,这一切看似荒唐,实际上是在群体的分崩离析下个体的孤独境况,通过对到乐空虚无依的描写,体现出影片对现实强烈的人文关怀。
三、 开放式结局:留白中的道德评判
到乐与中文老师米娅的“忘年恋”看似荒唐,实际上这一情节的安排与到乐的心理状态是相呼应的,到乐年幼时便离开了亲生母亲,与父亲与继母生活在一起,而继母在2025年的生活中并未出现(从时间点上看,继母很可能是在晋生生意做大后与之相识,继而张晋生出轨,并在张晋生落难后离去),在童年的生活中缺少母爱的关怀,早年出国,也缺少祖国的“母爱关怀”,到乐的心理成长是不健全的。而米娅也早点出国,并与外国丈夫离婚。到乐对米娅的爱有对缺失的母爱的寻找,两个流浪在异国他乡的心互相慰藉。在影片的最后,到乐在海边轻声的呼唤母亲的名字“涛”,这一声连带着血缘的呼唤传递到汾阳早已年迈的涛的耳中,经似幻觉。涛来到雪地里,跳起了迪斯科舞步,在富有年代感的音乐中,26年的光阴一瞬而过,漂泊的人还在漂泊,等待的人还在等待,山河仍在,故人依旧,顿生悲凉。
除此之外,影片对其他人的命运结局并未作过多的交待,开放式的结局中,贾樟柯沿袭了以往的风格:不做任何的道德评判,而让观众在留白中感受影片传递出的精神并做出自己的解读。不容置疑的是,《山河故人》中传递出的跨越时代的温情让人为之动容,在岁月的变迁中个体对时代的无力抗争,对命运不可知的选择,对未来的期冀与现实的对照映照出生活的冷色调,而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时间也无法抹去”的暖色调,构成了生命的底色,无论光阴流转,沧海桑田,故人与山河同在,家,才是生命的根。光阴背后的沧桑是生生不息的渴望,当年的决定是否正确?命运的另一个岔路口是否是幸福人生?这些我们都无法知晓,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不停转动,山河与故人是跨越时代的温情。
参考文献:
[1]孙宏伟.《山河故人》:岁月呼啸而珍重在心[N].大连日报,2015-11-06(008).
[2]顾峥.贾樟柯的钥匙——评影片《山河故人》[J].艺术评论,20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