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还在坐绿皮火车的人
胡实
听窦文涛的《圆桌派》,有一集里他讲到他现在一看见别人坐绿皮火车,心里就受不了,眼泪不由分说“哗啦啦”地往下流。这源于他早年的一些个人经历,再加上他本来就是极其富有同理心的人,所以很容易被某些场景触动。话锋一转,他说他不知道现在中国还有没有绿皮火车了,蒋方舟接了一句,说山东某个车段,还能坐绿皮火车……
其实听窦文涛、马未都、马家辉几个人聊天,特别有意思。他们把社会上的某个现象整理成集,再就此现象提出自己的观点,这些观点老辣、真实、有趣又闪现着智慧。
每次看他们的节目,我都把两只耳朵竖起来,遇到有意思的地方,再结合自个儿身上发生的事,另外耳朵听到的事,眼睛看到的事,稍微一琢磨,就能品出些人生况味来。
但有时候,也发现,生活是确确实实存在着壁垒的。单看绿皮火车这件事,生活的壁垒就格外坚厚。
一直到现在,绿皮火车仍然在中国的绝大部分省份运行。
其实,我特别喜欢坐绿皮火车。如果是短途出行,我会选择高铁,如果是长途出行,就会毫不犹豫选择火车。我是上大学之后,才开始选择火车出行。大学一年级坐了49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去西藏;大学二年级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去洛阳。
后来发现,火车硬座不亚于修行,一趟下来,腰酸背痛,人也疲倦至极,于是就把硬座改成了卧铺。
这几年里,我往返城市跟乡下都是乘坐火车。
如果是回老家,就乘坐K466次火车,从宁波回合肥,中午一点发车,晚上接近十点到达合肥站,凌晨两点转火车回老家。从乡下回来,则乘坐K612次火车,下午六点发车,晚上十点到合肥,十一点转车乘坐另一趟火车回宁波,第二天早上到达。
如果要我列举喜欢坐火车的理由,安全感毫无疑问是第一。
无论是坐飞机还是坐高铁,我都会处于极度紧张之中。每次坐飞机,在候机厅里,各种飞机失事的故事就会开始在我的脑袋里上演,尤其是当飞机起飞抬升的时候,整个人就会止不住地发抖,原先的那些失事画面已经不按照正常的顺序上演,而是一个劲地在脑袋里乱飞。这种内心无故产生的惊恐是很难克服的。坐高铁虽然要稍微好一点,但由于高铁速度极快,人的注意力得放在时刻表上,所以这一点也会让我陷入紧张之中。
总之,没有哪一种交通工具能像火车一样让我如此安心了。从坐在火车候车厅的座位上开始,心就牢牢地放在了肚子里、稳当、踏实,就像吃饱了饭,坐在村口一边晒太阳,一边摸肚子那样餍足。
但在火车候车厅里,像我这样放松的年轻人是少数,紧张的中老年人才是多数。他们往往会提前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在检票口前排队,之后在行进的过程中,每前进一步,肩膀上扛着的大包、手里提着的大塑料桶、推着的简易推车就跟着往前挪一步,颇有愚公移山的态势。
除了行李繁重、脚步坚实之外,眼神更是坚毅。大多数人在排队的过程中,两只眼睛很少望向别的地方,只牢牢地盯住面前的时刻表,一旦广播里响起“K某某次火车开始检票”的声音,他们的眼神立刻就变了,由一开始的焦急仍得等待的坚守变为热切一心想要往前的期盼。
那样的眼神里有好多故事,渴望回家,渴望归去,渴望出走,渴望幸福。
我总是站在队伍的末尾,看着前面正在涌动的人潮。男人们肩上扛着硕大的双肩牛津背包,手上拎着各式各样的小包,有的干脆是一个手指头上拎着一个塑料袋,到最后十个手指头没有一个不被麻绳杀成了红印的,脚往前走,嘴里还得念叨着身旁的老婆孩子:“走快一点,跟紧咯。”更有甚者,将车票或者身份证衔在嘴里,好减少检票的时间。女人们也不轻松,有的女人怀里抱着小的,背上得背着大的,有的一手牵孩子,一手还得拎着行李。
总之,他们身上没有一处是轻松的。
什幺时候才能轻松呢?得等上了车,顺利寻到位置,妥善放置好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给随身携带的水壶里灌上热水,回来后靠着椅背,一会闭闭眼睛,一会抖抖袖子,再摸摸口袋。等这一切都做完,才茫然地把双眼从疲倦里解放出来,好让它安安心心地瞧瞧火车窗外的世界。
火车轧过枕木,摇摇晃晃地往前荡着。它如此缓慢,如此淡然。它颇为体贴地给车厢里这群紧张的人一个舒缓,好让他们的疲倦、热切、渴望、奔忙在这样的晃荡里稍稍消解。
就这样,它载着一群“逃离”的人,默默地穿过城市的繁华盛景,也越过城市的荒凉破败。车窗外,老旧废弃的厂房,缩在高楼与高楼之间的活动板房,缀在高档小区边上的垃圾堆,隐身在繁华都市里的低矮平房,破败的街道,无数电线缠绕的街区,各种各样的树,从水塘深处钻出来的树,扎根在墙上的树,永远挺立着刺向天空的树。
当然,你能看见的绝不止这些。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绿油油摇曳着希望的春小麦,悬在天边的落日,水面上撑着竹筏的捕鱼人。火车停在山坳里,你看见铁道旁的那棵樟树上有一片叶子从你眼前飘落,黄了的芦苇叶子紧贴着你的车窗,有一滴露水从你面前的车玻璃上滑落。
有一瞬间,你仿佛从那座山,那条河,那条江,那棵树,那座房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村庄。你从邻座的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那个孩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家。
其实,在任何一列前进的火车上,这样的一瞬间有无数次。
那些还在坐绿皮火车的人啊!
我们这些还在坐绿皮火车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