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出版

    陈海燕

    只要人类存续,出版必将永恒。出版人应当充满自信并微笑着,去拥抱新的时代。

    稍有教化的人都不会轻视出版,但只有出版人理所当然地最重视出版。出版学涉及到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传播学等许多学科领域,在原理上甚至涉及进化生物学。我并非相关学科的专家。但愿意以出版人的经验和思考,尝试从一些新的视角来讨论人类与出版的关系,以期加深对出版的认识。

    一、出版是人类智慧的复制

    究竟什么是出版?见仁见智,各有高见。老百姓会说,出版是知识的源泉;历史学家会说,出版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社会学家会说,出版是人类超时空的交流机制;政治家会说,出版是引导意识形态的手段;企业家会说,出版是一种出售文化的有利可图的生意。

    我个人更倾向于将出版的本质解读为“人类智慧的复制”,更准确地说,是人类智慧借助物质材料而实现的规模复制。

    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之所以特别,并不在于它的物质构成,而在于它存在复制现象。地球上有两种复制过程:一种是基于新陈代谢的生命的复制,一种是由生命现象派生的智慧的复制。生命复制是有形的,产生新的生命体;智慧复制则是无形的,即是一个生命体大脑中神经元的联系模式被复制到另一个生命体的大脑中。

    高等动物通过亲子间的示范与模仿,传承生存技能,这可称动物智慧的复制。人类先是通过语言交流,使智慧得到小范围的复制;文字的发明使智慧复制的规模更大、范围更广;当出现了出版,人类智慧就开始不受时空限制地大规模复制。在口传形式下,智慧复制是由精神到精神;在出版形式下,则增加了一个物质中介,即“精神——物质——精神”。

    人类发展史表明,人类智慧的突然加速进化正是在发明出版之后。不难理解,生命体必须有足够数量和足够时间的存在,才有机会相遇,进而实现基因的交融,在复制中变异和进化。人类智慧亦同此理。无数口传文明成果都遗失了,但出版不仅使智慧大量复制,而且得以物化,成为稳定的物理存在。这样,不同的智慧就有更多的机会相遇、杂交和带来进化。

    当然,出版不仅复制智慧,也传递情感。以我的分析,情感实际上反映了人对社会关系的依赖。出版在传递情感的同时,实际上是教会人理解和沟通,以密切社会联系,这何尝不是一种智慧。无论如何,智慧复制是出版最基本的功能。

    生命现象与出版现象的共同点就在于复制。不仅如此,复制还是两者共同的本质特征。出版现象派生于生命现象,其本质特征又从生命的本质特征复制而来,这可以引发深刻的哲学思考。

    二、出版源于人类的天性

    人类之所以需要出版,其原因深藏于人类的天性之中。

    出版基于文字,文字基于语言,而语言文字基于人类社会交流的需要。

    作为出版人,我们应当感谢数百万年前的祖先选择了群居的生存方式。当地质巨变和气候巨变毁灭了森林,迫使灵长目的一支从树梢下到开阔的草原,发现了凶险的环境和自己的弱小。在食肉猛兽和众多大型食草动物的双重竞争压力下,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进化出攻击的爪牙或防御的庞大身躯;幸而,他们有效地选择了集体合作。他们没有成为踽踽独行的食肉猛兽,也没有成为旷野群奔的食草动物,而成为社会性的杂食者。采食的多样性需要更多智慧,而社会性合作使智慧可以在相互学习中复制和进化;多样性的食物来源又使大脑的发育得到充分的滋养,为智慧进化提供了生理基础。总之,假如我们的祖先是独行动物,那么,今天就不会有出版。

    动物中的类社会性合作以自我灭失为前提,例如一些膜翅目和等翅目昆虫的合作基础是本能和化学信息;而人类则相反,高度的社会性却伴以高度发育的自我意识。婴儿一周岁后便开始产生朦胧的自我意识,二周岁后便能从镜像中辨认出自己,三周岁时便能从亲人的哭泣中感染到悲伤——尽管他本来毫无悲伤的理由。我认为,人类个体的自我意识可产生五种效应:第一,将自己与环境区分开来;第二,进行自我评价,即用主观的“我”对客观存在的“我”作判断;第三,以独立观察者的角度观照和判断他人;第四,能够感受他人的感受;第五,能够预测他人对自己感受的感受。于是,人类就有了同情心、羡慕心、倾诉欲、表现欲、自省能力以及其他属于人类特有或特别强烈的心理现象。这些天生的心理机制反而使人类能够比其他物种更好地进行沟通、交流与合作。假如没有高度的自我意识,就不会有倾诉和表达的冲动,就不会有被他人理解和认同的渴望,因而也就不会有小说家、诗人和著作家。假如没有感同身受的同情心和关怀心,我们就不会去留意他人的生活,就不会为小说中主人公的命运而感动,就不会去读人物传记。

    人类天性中的一个突出优点是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从哲学角度分析,自我意识使人作为认识主体与客观世界拉开了距离;这种距离反而使人更加渴望接触和认知客观世界,从而回归“自我”与“非我”的统一。所以,人从探索客观事物的原委中会获得心理满足就不奇怪了。好奇心和探索欲绝非个性现象,而是社会性现象。这就是说,整个人类就是一个充满好奇的物种,习惯于集体探索和在集体中分享探索成果。现代人类便是无数危险探索的幸存者。北京猿人、欧洲尼安德特人、印尼弗洛勒斯人以及最新发现的西伯利亚“x一女人”等直立人科动物的灭绝说明,几十万年来,具有高级思维能力的人科动物面对的生存环境是多么严酷。只有现代智人英勇而执著地尝试各种生存方式,才成为人科中唯一成功繁衍至今的一支,并遍布整个地球。探索的欲望已被进化选择深深地烙刻在我们的基因里。因此,在每一个儿童身上,都可以看到区别于其他物种的强烈好奇心;即便是成年人,也乐于在冒险中寻求刺激,因为大脑中多巴胺的分泌会带来愉悦的感受从而给人以奖励。没有好奇心和探索精神,我们就不会有发现新事物的激情,就不会关注别人的新思想和新发现,就不会到图书馆去搜寻新知识和新信息,就不会从孩提时起就那样乐于学习,智慧的复制也就不会那样受到欢迎。

    另有一点应该提及:人类发达的社会分工与合作,产生了对于精神秩序同一性和行为秩序同一性的要求。因而,崇仰心理、从众心理也是与生俱来的。没有这些天性,就不会有英雄,不会有领袖,不会有明星,今天也不会有许多人去读同一本书,更不会有名人效应所带来的超级畅销书。

    在我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类出版物,一类是人的选题,另一类是自然的选题。前者与自我意识相关,后者与好奇心相关。说到底,人类的社会性是出版的本源,出版应人类的天性而生。人类并不是一开始就拥有出版,但从一开始就注定需要出版。

    三、出版是人類的天赋特权

    根据一项新的研究成果,人类的语言似乎产生于13万年前。口腔形状的改

    变不仅使复杂的发音成为可能,而且由于咀嚼肌的弱化减轻了对头骨的压力,使大脑能够更轻松地发育。语言的产生使智慧可以通过口口相传而复制;而且,语言还可以传达抽象的概念,这就使智慧迅速进化。文字的产生又使智慧可以跨时空地传递。这时,出版已经具备了最基本的条件,只需要找到合适的载体以及批量复制的生产技术。古埃及人找到了莎草纸,欧洲人找到了羊皮,而中国人发明了用植物纤维制造的更精致柔软的纸张,并发明了印刷术,使大规模的智慧复制首先出现在东方,并传播于世界。

    出版的产生既是必然的,又是难得的。假如没有人的社会性和社会分工,假如没有头骨的变异和大脑的高度发育,假如没有人的自我意识和特殊心理需求,假如没有语言和文字,假如没有造纸术和印刷术,那就不会有出版。正是在人类漫长的进化史中抹去了无数的“假如”,才成就了出版现象。

    但是,社会性和社会分工很特别吗?许多群居动物也有社会等级现象和分工合作现象;自我意识很特别吗?有迹象表明,一些高级哺乳动物似乎也有朦胧的自我意识;智慧很特别吗?研究者发现,一些动物甚至是鸟类的智慧令人意外;制造和使用工具很特别吗?一些灵长类也能加工树枝和使用石块;语言文字交流很特别吗?许多动物也能用声波信号、化学信号或标记信号进行交流。即使是智慧复制,那也不是人类的专利。

    让我们来分析人类是如何表达自己的文化的。有三类基本的表达形式:第一是用身体表达,例如歌唱、舞蹈和各种表演艺术;第二是用物质材料表达,例如建筑和雕塑;第三是用符号表达,例如文字和图形。这三种形式是可以重叠的。出版就是通过物质材料主要表达文字符号、通过符号表达原本用口舌表达的语言、通过语言表达智慧和情感。尽管动物也可以通过肢体、声音以及在物质材料上留下化学信号等方式来表达和交流,但像出版这样多环节转换的复杂的表达交流机制,则为人类所独有。

    脑科学的研究表明,大脑额叶使人类从灵长耳中脱颖而出。没有大脑额叶就不能存储和提取记忆,不能利用语言进行创造性思维;没有眶额皮质就不能进行主观现实检验,不能进行自我评价;没有大脑中的“镜像系统”就不能理解别人的感情。总之,没有大脑中的这些“硬件设施”,人类就无法接受出版。有一门有趣的新兴学科被称为“阅读学”。这一前沿学科将神经学、遗传学与阅读研究联系起来,发现阅读是人类大脑极具定式的活动,不仅有专对阅读作出反应的神经元,甚至有基因的作用参与其中。这就是说,人类不仅天生需要出版,而且天生就为接受出版做好了准备。

    毫无疑问,出版是大自然单独赋予人类的一项神圣特权。而出版人则受人类社会的委托而履行这一项特权,这正是出版人自豪和荣幸的理由。

    四、出版是特别的文化现象

    文化是社会现象,学理上将其定义为人类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能力以及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狭义的文化专指人类的精神生产及其成果。在汉语中,“文化”一词由两个单字构成,“文”指精神和智慧,“化”指动态演进的过程。因此“文化”可以作为动词理解为“以文化之”,即人的教化。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化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人的社会化过程。个人文化水平的提高,意味着个人社会化程度的提高;族群文化的提升,意味着族群社会化程度的提升。当今人类文化高度繁荣,以至形成了庞大的文化产业,这与当代人类的高度社会化相对应。

    出版是特别的文化现象,具有特别强大的社会功能。首先,出版使文化超时代传承;第二,出版使文化大范围传播;第三,出版使文化高质量表达。虽然广播、电视发明后,其大范围快速传播的效率更高,但具有一过性的局限,且难以承载大质量的精神内容。所以,如相对论、量子力学这样深刻而系统的思想只能通过书籍来表达。至于将音频信号和视频信号存储于某种介质并批量复制,以克服转瞬即逝的缺陷,那也就属于出版范畴了。

    出版在个体社会化过程中发挥着极重要的作用。社会的发展使得个体作为合格社会成员所需掌握的知识、技能和规范空前复杂和繁多,因而学习过程大大延长,即个体社会化过程大大延长。中国古代以“十年寒窗”表示高级知识分子的培养周期,而现代,十年时间只够大致完成初等义务教育,培养最普通的劳动力。在中国人的口语中,“念书”一词几乎是“上学”的同义语,因为人们十几年的求学都要依赖出版物。从本源上说,没有社会就没有出版;而在当代,由于不读书就难以完成个体的社会化,所以形成了一个反向逻辑,即没有出版便不成社会。

    当今世界的全球化进程使不同民族的每一个人日益成为地球村的村民,人类进化成功的一些因素也使人类成为最好斗的物种。一种文化往往倾向于认为自己是合理的,而异族文化是不合理的,由此造成文化冲突。不难发现,世界上许多旷日持久的激烈冲突,大都有着语言系属差异的背景,而更深层的背景则是语言所代表的文化差异。外交家的斡旋是重要的,但外交斡旋往往受限于即期政治功利;经济交流是重要的,但经济交流也会受限于经济利益;人员交往是重要的,但人员交往的规模又受限于语言障碍。于是,文化交流特别是出版沟通的优势就突显出来。出版沟通是不同文明的精英代表的沟通。一个民族的大著作家比政治家更容易被其他民族的广大民众所接受。出版物能够最全面、最系统、最真实、最深刻地反映一种文明的特质和内容,出版沟通比其他沟通形式更具基础意义和长远意义。1300年前,阿拉伯军团围困拜占庭,收获的却是大批罗马典籍,最终形成了整个民族的文化科学大繁荣。在世界史上,一个民族从译介的另一个民族的出版物中了解对方并使自己受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结语

    通过分析人类与出版的关系,我们可以得知:出版能够帮助人更好地生存,帮助人完成个体社会化,帮助人密切社会关系,帮助人探知世界。据此,我们可以解释许多现象,例如,为什么教育类、少儿类图书的地位不可撼动?因其有助于个体的社会化;为什么生活类图书长盛不衰?因其有利于保障人的生存;为什么文学类图书最容易成为畅销书和长销书?因其满足了人与人沟通的基本心理需求;为什么科普知识是永恒的选题?因其满足了人的探索欲。更为重要的是,在人类与出版的关系中,我们还可以更深地领悟出版人的社会责任。

    人类的后工业经济形态是知识经济。与农业经济受制于土地、工业经济受制于能源不同,知识具有可无限复制、可低成本分享、分享后反而以几何级数增加的特性,因而知识经济的发展前景无可估量。智慧的复制正是知识经济的核心资源,因而在知识经济形态下,出版的重要性将远甚于以往任何历史阶段。

    人类进入了数字时代和网络时代。新技术、新媒体的迅速普及,使出版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数字技术使内容得以整合,多媒体技术使表达形式得以融合,网络技术使内容的传播更快捷、更广泛。然而,技术改变的只是内容载体、传播手段和出版业态,不会改变源自人类本性的出版的本质和基本功能。即使是纸介质出版物,也会因其特別便利而存在长期的需求。总之。只要人类存续,出版必将永恒。出版人应当充满自信并微笑着,去拥抱新的时代。

    (作者单位: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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