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重温 小世界里的爱恨沉沦
范 典
他们的小说里反映的人物或在命运的漩涡里做着最后的挣扎,或在爱恨纠结中不能自拔,短小的篇幅中已蕴藏了日后作为大作家的潜质和实力……
他们曾经都是《现代文学》的创始人及撰稿人,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台湾,他们还是热血沸腾的文艺青年,他们的小说或多或少受到西洋文学的影响,然而反映的却是本土的文化。他们的小说里反映的人物或在命运的漩涡里做着最后的挣扎,或在爱恨纠结中不能自拔,短小的篇幅中已蕴藏了日后作为大作家的潜质和实力……
《寂寞的十七岁》白先勇著
你不能不说白先勇是文坛的一个奇迹,他已经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显赫声名。将门之子的身世,6岁患肺病带来的敏感和孤独开辟了他成为作家的独特视野。在台湾成功大学就读水利工程专业一年后重考台湾大学外文系,从此开始自己的文学生涯,及至到美国留学、任教加州大学,他的创作经历了几个重要阶段。时至今日,年已古稀的他又成为了国人心目中的“昆曲义工”,为发扬和传承传统艺术而不辞辛劳。
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是《白先勇全集》中的第一卷,收录他1958年一1961年中的作品,有表达他对三姐先明思念之情的《我们看菊花去》,有同性恋情节的《月梦》及对心理刻画细腻的《闷雷》、象征意味浓厚的《青春》等等,当然还有《寂寞的十七岁》、《金大奶奶》和《玉卿嫂》等名篇。
如果说《台北人》之于白先勇而言是文学生涯的第一个高潮,那么《寂寞的十七岁》无疑便是产生此高潮的前提和铺设,收录其中的作品多为他就读台湾大学外文系时创作,受西方创作技巧的影响,风格多样。《金大奶奶》是他1958年发表于《文学杂志》的处女作,以老辣的文笔讲述封建社会中女性地位的卑微。小说获得时任该杂志主编的夏济安先生赏识并被发表,否则“白先勇”这个名字或许就不会那么早便被读者认可。这篇小说以“容哥儿”这个小孩的视角去看待隔壁望族金家上演的一出悲剧,金大奶奶是一位小有资产的寡妇,受了金大先生甜言蜜语的欺骗,与之完婚,谁料金大先生露出贪婪真面目,不仅私吞金大奶奶的家产,并讨了个戏子成婚。正是在气氛热闹的大喜之夜,金大奶奶上吊自杀,以自己的死向夫权社会进行脆弱的抗争。
白先勇早期作品的风格从《寂寞的十七岁》一书中可见一斑,像《玉卿嫂》一样借助了小孩的视角,甚至连名字也同样叫“容哥兒”。这些作品虽然叙述技巧呈现单一化,然而刻画的人物之鲜明、表现主题之深刻却实在可用“老辣”二字来形容。
《魔女》欧阳子著
欧阳子原名洪智惠,原籍台湾省南投县,生于日本广岛,后因父亲工作迁移幸免于1945年的原子弹灾难。回台湾后在台北第一女中读书即开始发表文章,1957年秋考入台湾大学外文系。1960年初,她与同班同学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等人一同创办了《现代文学》杂志,在介绍和推介大量西方作家及作品的同时,也在创作上进行了自我重建。她曾以长篇大论来评价白的小说,后来白又在她困于评论界对其小说的指责和争议声中为她辩驳,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短篇小说集《魔女》的作品主要表现人在感情生活中的内心层面,也反映了当时台湾中产阶级在婚姻、爱情上的心理状态。如《魔女》中,写母女之间的感情对话,讲述了一段畸恋、不伦之恋冲破传统社会的道德约束的故事。小说中,母亲的再婚给女大学生倩如造成了痛苦,她无法容忍别人把母亲从自己身边夺走,因此设下圈套让同学美玲去勾引继父赵刚。可是最让人感到惊心的是母女间的对谈,让倩如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母亲在读大学时便深爱着赵刚,明知对方是花花公子的情况下仍一直深爱了20余年,也一直欺骗了家人20余年。在丈夫去世后她放弃一切尊严乞求对方留在身边,而今又怕女儿同学抢走赵刚而几近发狂,她甚至告诉倩如赵刚有可能是其亲生父亲……情节跌宕起伏,难怪白先勇评价她是“人心的原始森林中勇敢的探索者”。
而《花瓶》这个短篇小说,写的是发生在两夫妻之间的冷战陡然间升腾为一幕戏剧。那尊从日本带回的花瓶象征了一种女性的美,而婚姻则是将这种美“收藏”起来,“不摆设出来”。在石治川眼里,他无法容忍花枝招展的妻子冯琳与异性的来往,嫉妒、猜忌、恼羞成怒使他成为一个家庭暴力者,而实际上他摆布不了那尊看似“娇脆”的花瓶。欧阳子用极短的篇幅将两人的婚内状态勾勒得纤毫毕现,在对话中推动情节发展,设计性非常强,再加上“花瓶”引申出来的象征意义,使之成为了矛盾彰显的短剧。
欧阳子擅长以对白方式展开叙述和情节推进,将人物的情绪和感情放大到极致,且几乎到变形的程度。这种戏剧化的处理方式,使得故事情节十分集中化。如上述《魔女》中,她先用女儿的视角来呈现陷入畸形情状的母女感情:爱母亲爱到无法容忍别人的侵入,甚至也无视母亲的幸福;转而在计策得逞后打算重叙母女亲情时,母亲真正的面目才凸显而出,一个女性为爱而不顾尊严、几近于受虐的病态心理赫然呈现。
《嫁妆一牛车》王祯和着
王祯和,1951年人台湾大学外文系,1961年处女作《鬼·北风·人》发表于《现代文学》第7期,作品有《嫁妆一牛车》、《美人图》、《玫瑰玫瑰我爱你》等。
王祯和的小说很少在大陆出现,即使在图书馆,也被束之高阁,少有人问津。他着力对小人物和故事性的塑造,使他文字中的世界像反映在一面哈哈镜中,具有扭曲而嘲讽的意味。
《嫁妆一牛车》是王祯和的短篇代表作,其笔触直指底层小人物。给人拉牛车的万发因为耳聋遭到村里人嘲笑,但他的耳朵没有全聋,“刀锐的、有腐蚀性的一语半言仍还能够穿进他坚防固御的耳膜里去”。当他发觉自己的妻子阿好与住在隔壁姓简的成衣贩子有男女关系后,他虽然有些气恼,可是在阿好的劝阻下却忍下了这口气。姓简的比阿好小十岁,患着极严重的狐臭,可是因为做生意,多少可以贴补万发一些钱,并解决他儿子阿五的工作。于是,对于村人的嘲笑,万发都假装没有听到。放低尊严的他虽内心纠结,但屈于生活的压力便认命了。万发这个人物颇似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至少在精神追求上有所类似。祥子一生最想得到的是一辆人力洋车,而万发则是想要一辆牛车。最终,他在对妻子红杏出墙睁一眼闭一眼的情况下,这个梦想得以实现。
王祯和善于将小人物的悲喜纠结的内心勾勒得极为细腻,他所采用的文笔很别致,用一种看似“丑化”底层人的语言真实再现小人物的卑微和无奈,这种写法看似丑化、粗俗、乡气十足,实则饱含了作者对小人物命运的嗟叹:像万发这样没有追求没有梦想,只求在生活能得到温饱的人,是否就理所当然应该牺牲自己的尊严呢?
作为人和作为穷人的区别在哪里——这或许便是王祯和想要告诉读者的意中之言?
《愫细怨》施叔青著
施叔青本名施叔卿,中学时代即发表小说,后入淡江文理学院外文系。17岁以处女作《壁虎》登上文坛,1970年去美国修习戏剧,从曼哈顿获纽约市立大学戏剧硕士后回台任教,主要作品有《约伯的末裔》、《愫细怨》、《她名叫蝴蝶》等。小说集《愫细怨》收录了《倒放的天梯》、《台湾玉》、《窑变》、《情探》等篇章。
施叔青的文字,隐约带点张爱玲的文风,粘连而凝缩的字眼时不时会慰藉你零乱而苍茫的心绪。像《壁虎》,简短的篇幅,却将一种情欲的压抑和痛苦从女主角的心性中体现了出来,“壁虎”似乎成了一种回忆的隐喻,是连接她和家庭、长兄的一根纽带。《约伯的末裔》则套用西方神話来讽刺小人物在现实社会中获得的命运遭际。
《愫细怨》这篇小说,虽然有一丝文笔上的腔调感,但至少比《壁虎》要平实和自然得多,讲述的是一位留学美国的少妇愫细偕同自己的美国丈夫回香港创业的故事。愫细虽身为香港人,却对香港的文化感觉到陌生,尤其是丈夫移情别恋抛弃她之后,孤独感迫使她往女强人的圈中靠拢,一心伪装成利索能干的事业女人。在一次业务往来中她结识了印刷厂老板洪俊兴,这位白手起家的小企业老板在她看来完全是另外世界的人,两人交往后,愫细作为女性脆弱的一面逐渐显现了出来,事业上的成功替代不了情感生活,她因此渴望一个男人来陪伴自己,即使他实在与前夫不可比拟,即使他已家有妻室。
愫细这半洋女子实则是心存漂泊感的“香蕉人”,肤黄心白——她鄙视身边这个男子,却也寄卑微的希望于他身上。但是,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根本无从给予。这使得她自认高贵的身价迅速贬值,心安理得做着情妇,也成为赤裸裸要挟对方付出相应钱财的条件。愫细含着这口“怨”,死心塌地而心有不甘地活着。
愫细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导致“婚姻”成为一种惨败的经验,并且在心灰意冷的等待中变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她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特定的区域触摸到了所谓的“爱情”,不得不令人深思,个人凭借经验积累起来的尊严和价值观,难道真的可以毁损于商业利益和物质交换的洪流中吗?难怪有人称:“施叔青所写正是张爱玲所写的同一族类人物、同一类型的故事在30年后的发展”。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