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经济警示录
胡中柱
[摘要]文章从经济的角度入手,认为《红楼梦》中贾府败亡的深层次原因乃是出于生活奢侈、道德败坏和忽视了自身存在的经济基础,对于贾探春“兴利除宿弊”的失败,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认为这一切,均有着现实意义上的警示作用。[关键词]贾府经济淫逸奢侈经济基础改革失败
《红楼梦》誉为是中国封建时代的一面镜子。确实,在曹雪芹的笔下,也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曾经有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繁华的贾府,是如何走向败亡的,而其深层次的原因,当从经济上寻找。并从中得到借鉴。
一片树叶,掉在盛夏,并不说明任何问题。但如是在立秋之时,则是显示了整个季节的趋势。《红楼梦》成书于号称封建盛世的乾隆年间,而这恰恰是盛极将衰,泰极否来的回光返照之时。贾府正是这样一片预示着整个封建王朝将进入秋风萧瑟时期的树叶。按照“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观点,研究一下贾府由盛而衰的经济原因,应该说是一件颇具现实警示意义的工作。
一、一个淫逸奢侈的腐败王国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是老百姓给金陵四大家族之首的宁荣两府所取的“俗谚口碑”。可见这个“钟鸣鼎食人家,翰墨诗书之族”的赫赫外表。
在这富丽堂皇外表里面的,是一个花天酒地、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的腐败王国。
三十八回中有一个消遣性的小东道,是薛宝钗为了“省事”而替史厢云在大观园安排的一顿螃蟹宴,花了二十多两银子。较之她那个挥金如土的“呆霸王”哥哥薛蟠而言,这确是个小数目,然而,庄户人家的刘姥姥听了,却是“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三十五回中,贾宝玉想吃一碗用“小荷叶小莲蓬儿的汤”。原料似乎简单,但是要用四副“一尺多长,一寸见方”的银模子做家什,这套银模子“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薛姨妈见了,对贾母说:“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也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她可是出身在连龙王都自愧不如的金陵王家,又是嫁给了大皇商的贵妇人。
宁国府在过年之时,作者更是别具匠心地设计了一个细节,用了153.67两的黄金,“倾制”了220个小金锞子,作压岁钱之用。压岁钱对于每个中国家庭而言,是必须的支出,但决不是大开销。而宁国府这一笔支出.不用说可供多少个刘姥姥这样的五口庄户人家过一年,即以今天而论,这些金子折合成人民币约近60万元,可办好几个希望学校了。
至于大事,像荣国府为了贵妃女儿省亲而造的大观园,那是“献礼工程”,拆了许多房屋,引来活水,造得美伦美奂,“天上人间诸景备”,总的消耗有多大,谁也无法精确计算,只知为了开设家庭戏班,“采买女孩子”,置备服装行头。便花费了三万两白银:购买花烛彩灯幔帘,又是二万。书中人评论,“把银子化得像淌海似的,”“再省一次亲,只怕就精穷了。”
宁国府为了安葬长媳的葬礼,则是属于“面子工程”了,贾珍关照来“协理”他办丧事的王熙凤说:“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按照这一“原则”,用的棺木是“拿着一千两银子只怕没买处”的樯木,书中形容是“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连贾政都觉得过奢了。因为贾蓉只是一个监生,没有官衔,“灵旛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于是又化了一千两银子,捐了个五品虚职,以便在丧礼上风光些。在四十九天的丧事日中,“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来官去,”这可都是银子堆出来的。
早在宋代,王安石已有诗总结,认为“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从来与祸双”。这确是历史经验,任何一个统治阶层或集团,在经济上的挥霍无度,必然导致道德上的荒淫无耻而垮台。第二回中就有人指出,贾府子孙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对此,忠仆焦大是破口大骂,老祖宗贾母是司空见惯,贾蓉是自供,“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有风流事?别教我说出来”。柳湘莲则是干脆挑明,“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一个如此荒淫腐败的王国,怎么可能不崩溃?上世纪伟大的历史历史学家汤因比曾有一精辟的总结,“外部打击的最大作用,是一个社会在自杀还未断气时候,给它最后一击”。家族亦然。贾府的最后抄家,只是“最后一击”,真正的原因,如探春所说的,“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真是异曲同工。经济腐化、道德败坏,已经使贾府“自杀自灭”到了临界点了。腐败必然引发崩溃,这是最明显的警示。
二、岌岌可危的经济基础
开支如此浩大的贾府,靠什么支撑糜费?是他们的那几个当官的俸禄?显然不是。明清两代官禄之低是众所周知的:靠皇恩浩荡7连贾蓉也知道,皇帝“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全部的秘密在53回中,乌进孝交租的那一张单子里。
这张单子里,在罗列了许多珍禽异兽、山珍海味之后,有关键的一行,“外卖梁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贾珍看了大不满意,说“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真真叫人别过年了”。面对交租的庄头乌进孝的解释,是明明白白地宣称,“这一二年来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红楼梦》是小说,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提供如账薄一般的数字,但在作者不失时机中所透露的信息里,使我们大致了解到基本概况,如宁国府有着“八九个”象乌进孝管的那样的庄子,故可推断,在正常的年景内,应该有五万银子货币地租的收入。而荣国府的土地,则“多着好几倍呢”。在88回中,总管周瑞说了“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两来往”。如此说来,宁荣两府一年仅货币地租的收入,当在五十万两以上。
史载,康熙年间的财政收入,为五千余万两白银,雍正时超过了六千万,乾隆晚期达八千万两,作一比较可知,《红楼梦》所反映的这三代时的贾府的地租收入与国库收入的比例,当为千分之五至百分之一,可见,贾府真正的经济基础。是土地。
然而,贾府的统治者在“赫赫扬扬,已近百载”之后,对这个基础,却是不再重视了。宁府长媳秦可卿,曾托梦给王熙凤这个荣国府的实际掌权人,要她多多地置办一些“祭田”、“学田”,因为“便是有罪,他物可入官(没收),这祭祖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可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的王熙凤,除了奉承老太太、太太之外,最为关注的,是那用“公中”的银子去放高利贷,以中饱私囊:或者干些“弄权铁槛索”之类的操纵官府,谋财害命的勾当。根本顾不上这个“永保无虞”的事业,连贾珍那样的“一味高乐”的纨绔子弟,都说,“那府
里(荣国府)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等到家穷势败,发现“田租收入不及祖上一半,而开销比祖上更增加十倍不止”的时候,“眼前无路想回头”了,可已经无力回天了。
更为关键的,是这个“诗书旧族”的家庭已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男性主人了,“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还多属偷鸡戏狗之辈。早在第二回,就有一位颇有眼光的古董商冷子兴,看出贾府的“苍蔚温润之气,”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已,“外面架子虽没有很倒,内囊却已尽上来了”。而且,进一步认为这只是小事,后继无人才是大事。
确实,这些不肖子孙,为了攫取利益而不择手段,无论是父子、兄弟、妯娌、甚至夫妻,“一个个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或者为了“承包”工程而各走门路,贿赂有“发包”权的王熙凤、贾琏,为了贪污而偷工减料可想而知。或者干脆盗窃家中财物。书中多次写到,贾琏要鸳鸯帮忙,“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来,暂押千数两银子”,要不然是将大铜锡家伙,“弄出来当几百银子”。这伙蛀虫,把“内囊”掏空之后,当然要动产业的脑筋。“田租收入只有祖上一半”肯定不单单是旱潦的原因,106回就表明,抄家之后的荣国府,只能靠卖田度日了。
土地是根本,是一切的基础,且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失地的农民,是社会最不稳定的因素,这对于任何一个家族、集团乃至社会、国家而言,都是一个警示。
三、一场失败的改革
贾府在日趋崩溃的过程中,也曾力图中兴,55回中,由于管家婆王熙凤心力交瘁,实在混不下去了,贾府的统治者便策动换马,搞了个三驾马车式的联合执政。集体领导的决策人物贾探春,便发起了一场改革。以图摆脱困境,其内容,可称之为“联产承包责任制”。
这个“才自清明志自高”的千金小姐,果然是有心人,她逛了一趟总管赖大家的花园后发现,赖大的花园不但可以包给别人去“生发银子”,而且“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由是,她将大观园里的田地、苗圃、花木等等均发包给专人管理。这样,不但大观园里的鸟食、插花等开销可免了,还可收受租金,一年下来,足有四百两银子的进账。
另一招是整顿财务,削减开支。通过核查,将一些哥儿小姐重复支取的笔墨纸张钱,胭脂香粉钱“蠲”去了。还严格财经纪律,不准破例冒领,她的生母赵姨娘的兄弟“没了”,按规矩只能“赏银”二十两,王熙凤派了贴身丫环平儿传话,说可以破例再添加些,探春坚决地拒绝了,“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
贾探春对自己的改革颇为自许,“一则园子有专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于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曹雪芹先生也欣赏探春的改革,将其称之为“兴利除宿弊”。
可惜是“生于末世运偏消”,她的改革,说起来,是在不变所有制的基础上,作了一些利益调整,并照顾了一些“弱势群体”,让那些人“也占些利息”。可是由于触动了某些既得利益者,便立刻处于矛盾旋涡的交点上。刚一严肃制度,要紧缩开支,生母赵姨娘便第一个雄纠纠地打上门来吵闹,把她气得“脸白气噎”,哭得“抽抽咽咽”。至于“联产承包责任制”,无论“贤宝钗”如何得“小惠全大体”,总不可能面面俱到,雨露普沾。因此,才一开张,明枪暗箭四处而来。大事小事接踵而来,平儿形容是,“只听见各屋里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那王熙凤手下的“办事员”吴新登媳妇,更是公然藐视新主子,敢于为探春设制障碍。而暂时下野的王熙凤,则躲在一边看笑话,借机转移众人对其的怨恨……。是不是所有的改革者都会遭遇这样的困境?
更重要的是,贾探春作为一个封建道德、封建礼教、封建秩序和封建制度的自觉维护者,决定了她的改革是不可能彻底而必然要走向失败的命运。譬如赖大不在乎将自己的园子去包给别人生发银子,而大观园则不能,要考虑到“祖宗颜面”和家族声誉:又譬如探春敢于裁去“环哥儿、兰哥儿”的用度,也敢顶撞王熙凤,可她敢冒犯贾府的最高统治者吗?书中交代,贾宝玉有七个大丫头(每月月钱一吊),八个小丫头(月钱五百),不包括袭人(月钱一两银子的头等丫头),因为袭人是老太太的丫头,拨给宝玉使的,另外,宝玉还有男仆李贵一名和四个书童,不算那些连门都进不去的老妈子,仅宝玉一人就至少20个伺候他的仆人。至于老太太,按例,她一人就应有8名月钱一两的头等丫头,王夫人则是四个,其余大小丫头未曾交代。(见36回),这该是多大的一笔浮糜之费。可是,探春的“除宿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所以,一年多出几百两银子的改革,对于贾府庞大的开支,无异杯水车薪,贾府的经济依然江河日下,回天乏术。最后,恰恰是探春一心想要维护的封建宗法制度,将她这个庶出女儿送上了远嫁别离的命运——“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改革,必须彻底,要想摆脱危机。就必须首先杜绝产生危机的根源:要想使经济真正得到腾飞,就必须彻底清除阻碍经济发展的因素,无论其是什么金科玉律或者庞然大物。也许,这是最重要的警示。
李世民有一名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巴尔扎克亦有一名言,“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真正秘史”,此两语,实已道尽了本文宗旨。当前,我国正在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伟大的改革,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严重挑战。上述的三个警示的实际内容,都现实地存在着。所以,必须接受历史的、现实的经验教训,使改革得以成功。实现我中华民族的伟大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