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
内容摘要:苏轼一生对陶渊明推崇备至,陶渊明影响了苏轼对待人事的态度以及文学创作。苏轼的文学作品与思想是随着仕宦沉浮与人生经历的变化而变化,而陶渊明对其的影响也是随着变化而逐渐加深。苏轼的文学作品可大致分为三个时期:“乌台诗案”以前、“乌台诗案”至被贬岭南和被贬岭南以后。本文将按照这个时间脉络从思想和文学创作两个方面浅析陶渊明对苏轼的影响。
关键词:苏轼 陶渊明 接受
在“乌台诗案”之前,苏轼就曾在诗中表达过他对陶渊明的仰慕“搔首归赋欤,自觉功名懒更疏。”但这时的“归去”思想只是他对自己装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自嘲,是政治不得志的牢骚情绪,是一种淡泊名利但更是一种激烈的反语,这时的他并不是真正接受,只是在不得志时找到一种精神寄托。在被贬黄州以后是对陶渊明真正的领悟与钦佩,找到了自己“师范”的圭臬。
一.创作思想的变化——思想接受
初入仕时,他怀揣着宏大抱负,力图干一番经世伟业。这一时期也是苏轼文学创作的发轫期,以儒家积极入仕思想为主导思想。苏轼幼时读《后汉书》中的《范滂传》曾“慨然叹息”并以范滂为榜样,少年时才华横溢、意气风发,考得功名后远离家乡走上仕途。但现实与他预期的有太大差距,他反对王安石变法并因此而受到排挤,抱负难以施展,这个时期他的作品大多为抒发自己的愤懑不平: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这首词为《沁园春》,写于赴任密州途中,寄予弟弟子由。说道当年的苏式二兄弟正值风光时候,进京赴考得到美誉。遥想当年,文采飞扬,致君尧舜有何难。然而事与愿违,历经磨难的作者只好用入世与避世的态度来调节自己的心态,看似乐观的背后隐藏着失落和伤感。不过尽管遭受了现实不温柔的对待,苏轼依旧对仕途怀揣豪迈感情与“功成”希望,怀有一腔热血与忧国忧民。
但是“乌台诗案”之后,经历过死亡与绝望的苏轼对政治生涯不抱希望,被贬黄州时期,在思想上越来越贴近陶渊明。陶渊明弃官归隐,在大自然中寻求真趣,他通过渊明的作品自省并寻求解脱: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曽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在黄州已习惯田居生活的苏轼,再读陶渊明便引发了自己的共鸣,唯有渊明才是作者的前身。这时作者与渊明跨越千年的前世今生之感充满了心酸,作者躬耕东坡、待罪贬官,心中愤懑,陶渊明的世界给他提供了一个心灵的归宿。
到了晚年的苏轼已经历过人生起伏,命运多舛的他看淡了功成名就,他的文学作品表现出了更多的人生虚无以及回归田园。由于苏轼人生处境与思想的变化,他对渊明的理解就越加深刻,也就越发钦佩。他的人生态度和思想逐渐靠向渊明,他开始真正接受陶渊明并学习渊明生活自得的一面:
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不为溪山好。来往一虚周,聊从造物游。
有书仍懒著,且漫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苏轼一直羡慕渊明“种豆南山下的”的生活,有田地养身,有溪山养心,足以自慰。开始享受卸下官职的乐趣,没有冠冕以及佩戴之物加身,造访林泉,心满意足。他把自己视作农夫,开始追求山水田园之乐以及养生烹饪之趣。苏轼有着十分沉重的苦难虚幻意识,但并不伤感。他时常发出“吾生如寄”和“人生如梦”的感叹,并非不能自拔,而是力求超越和升华,因此他学习陶渊明,去寻找失落的个体价值,肯定自身。
从苏轼的创作思想来看,他的思想十分复杂,但是在不同时期会有某一方向的倾斜,初期他怀揣经世济时的思想,但是人生的安排无情地打击了他。这时他发现陶渊明的为他建造了一片心灵绿洲,于是他选择接受陶渊明、追随陶渊明,并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睿智超旷的思想与洒脱飘逸的气度。
二.文学创作的变化——文学接受
(一)创作风格的变化
在初入仕途时期,苏轼怀着宏大抱负唱到“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这个时期的创作汪洋恣肆、才情奔放。他的自信与自豪、“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英气力透纸背,他的创作风格主要以豪键清雄为主。“乌台诗案”之后,苏轼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沉重的打击与挫败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与创作。苏轼开始对环境淡然处之,就像他自己在《初到黄州》中说到“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但是生活的困境依旧使他油然而生一种沦落天涯的悲苦感,他把自己比作“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这一时期的风格由多变走向成熟,大都倏然超旷,大有“羽化而登仙”之感,例如: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詩人通过大自然来感悟人生,体现出这时的苏轼拥有旷达超逸的胸襟,充满清旷豪迈之气。这种创作的简远之气就为后来岭南时期向陶渊明靠近平淡自然之气书写了基调。
如果说苏轼前期的作品锋芒毕露、大开大合,那么他后期的作品就走向平淡、回归生活。苏轼曾在答复一个和尚的求教的时候说:“字字觅奇险,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交涉”他在诗论中一再推崇自然平淡,即自然成文而非人力。他在《评韩柳诗》中说:“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他对陶渊明的自然平淡品评十分深刻,渊明的自然在“自然”中有“妙味”,在“平淡”中内含韵味,是一种本色美。于是,苏轼把他推崇的自然平淡作为艺术的终极目标,陶柳二集被他视作南迁二友,“和陶诗”也成为他的日常创作,他曾赞美友人:“心间诗自放,笔老语翻疏”,这两句也可以用来评价他这个时期的创作风格,例如: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这首《汲江煎茶》是苏轼岭南时期的典型之作,整首诗清新灵动。苏辙评价他这一阶段的作品“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黄庭坚评价“领外文字”“时一微吟,清风飒然,顾同味者难得尔”、“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
尽管苏轼在努力学习陶渊明,然而他们的诗风却不尽相同。清代学者纪昀在《和陶〈读山海经〉》的批语中说“东坡善于用多,不善于用少;善于用奇,不善于平实”,元好问也曾评价其“和陶诗”气象还是苏轼,豪迈之气无法掩盖。以苏轼自己的理解,陶渊明的高妙可遇不可求,是一种自然而成的天然美。风格的形成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豪放是苏轼的主要风格,但是在岭南时期他的作品倾向于自然风格,他在学陶的基础上保留了自己的文学风格。
(二)创作手法的变化
苏轼在黄州时期对陶渊明仰慕备至,他因为躬耕其地而自号“鏖糟坡里陶靖节”,又把自己的东坡比作渊明的斜川,他的仰慕也影响到了他的文学创作。对比他前后时期的文学创作,前期诗词更倾向于典丽精工,作品中更多用典用奇,这同时带来了伤奇伤快伤直的弊病和斗难斗巧斗新的习气。在谪居黄州以后,他的文学创作逐渐倾向于自然平淡,语言趋于朴实,选取的题材更多贴近自然与生活,例如: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这首词作于1073年,这时作者37岁,壮年的心中依然充满希冀,虽然在词的结尾体现出疏放气度,但其中仍隐含希望自己可以实现修齐治平的理想,文风稍显繁复。整篇词中多次用典,“双桨”句化用曹植的《洛神赋》中的“翩若惊鸿”;“算当”二句说想起于此终老的严子陵,曾与刘秀同游,刘秀及帝位,子陵隐姓埋名,耕钓于桐庐南之富春山。从作者的用典以及怀古中可以看出作者的志向。被贬黄州以后,苏轼逐渐靠向渊明,寫了很多有关自然、生活以及劳动的文学作品,例如《东坡八首》: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
苏轼被贬黄州,只是闲散官员,并没有俸禄,他过起了陶渊明似的生活,他对陶渊明生活与人格更加倾心。他的作品更多的倾向于写日常生活,田园劳作以及自然风光。这时的作品语言淳朴,一气呵成,文章自然平实。这种创作手法在岭南时期更为明显,尤其是他的笔记小品以及书简,在字里行间里透着洒脱,似信手拈来、信口脱出。如《人生有定分》:“吾无求于世矣,所须二顷田以足饘粥耳,而所至访问,终不可得。”苏轼喜欢用“行云流水”来评文,而他的诗文也具有云、水多变且无雕饰的特点。他的随笔小品与记游文字片短意深、言少境多,具有自然率真、圆活流转之美。
这个时期苏轼的创作题材也有所变化,所选题材多为生活趣事如《记游庐山》《记游松江》、养生烹饪如《养生说》《论雨井水》以及哲理感悟《人生有定分》等,题材范围较之前更为扩大。他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的司空见惯的琐事却饱含复杂情绪,随手写出的小事一桩却有千沟万壑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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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杨菁伟,湘潭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