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场”的互动:诉说、分享与自我实现

    谢泽杭

    [内容提要]在短视频不断发展的大背景下,农民工群体的短视频使用倾向于一种“离场”的互动。运用田野调查法、深度访谈法和文本分析法对农民工短视频进行媒介人类学考察,并走进部分在沪农民工短视频播主的生活,试图厘清农民工群体使用短视频背后的意义。研究发现,农民工群体的短视频使用主要包含三个层次的内涵:诉说、分享与自我实现,农民工群体通过短视频这个媒介进行情感宣泄、表达现实诉求、开展公共书写、进行情感互动,最后达到自我实现。一方面他们希望通过短视频与社会保持着联系,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这种“离场”的互动得到社会的认可。

    [关键词]离场;农民工;短视频;媒介人类学

    截至2019年6月,我国短视频受众规模已突破8.5亿,受众每日观看短视频时长超3亿个小时,短视频已成为当下最具影响力的新媒体之一。农民工群体作为短视频领域庞大的一支,他们通过抖音、快手等移动短视频APP逐渐进入我们的视野,并通过线上的表达试图向群体外的受众更好展现自我的立体画像。正如格尔茨所言:“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而短视频作为一种新型媒介,为农民工群体的自我表达提供了一种崭新的意义之网,在这张网上凝结成人们不同的社会和生活经验,生成着个体差异性的价值理念和文化表达。

    从传统意义上而言,个体问的互动存在于实体场景之中,而在虚拟网络空间的相互表达,却是一种“离场”的互动。但互联网时代,随着虚拟与现实的界限渐趋模糊,“场景”的概念也发生转变,梅罗维茨(J.Meymwite)就如此定义移动化的社会空间:“不仅包括地点所创造的现场交往的社会行为,同时纳入了由新的数字化传播构建的更宽泛的社会交往”。所以,某种意义上说,农民工群体的“离场”互动,又恰是一种加强群体与社会联系的“在场”。那么,农民工群体通过这种在短视频领域的“离场”互动,表达的内容是什么?与其他群体间的“离场”互动有何差异?这种“离场”互动的意义又为何?基于上述问题,本研究于2019年9月至2019年12月间,运用田野调查法、深度访谈法和文本分析法对农民工短视频进行考察,并走进部分在沪农民工短视频播主的生活,试图厘清农民工群体使用短视频背后的意义。

    一、诉说:情感宣泄与现实诉求

    “干着最脏的活,拿着最干净的钱”,“向往神鹰”在其抖音号上以一个15秒的短视频展现了农民清淤工的辛酸生活。通过对农民工短视频的考察,研究发现很大一部分内容是农民工的情感宣泄,即将压抑、苦闷的心情由内心的“潜意识层”通过短视频的“显意识层”表达出来,“辛苦”“累”“脏”等是农民工短视频情感宣泄中的高频词汇,农民工播主结合短视频短小精悍的特点,将最具张力的片段搭配动人的背景音乐展示出来,诉说本群体的不易,引发群体内甚至其他受众的情感共鸣。如“我和我的农民工老公”的短视频展现了清早丈夫出门打工的画面,辅以“大清早又要去赶车干活,穷家富路多带一点,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愿为我们负重前行罢了……平安回家”,15秒的生动画面引发受众强烈共鸣:“起早贪黑挣钱养家不容易”“还没睡醒就要出门,真的很辛苦”。

    一方面是情感的宣泄,另一方面是现实的诉求。在国家的高度重视之下,拖欠农民工薪资的现象有所缓解,但仍存在部分农民工因无法按时得到报酬而讨薪的现象,为此,农民工群体通过短视频进行诉说,表达现实利益诉求。媒介一方面是对现实世界的反映,另一方面也会“反哺”现实,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农民工群体通过改编歌曲、截取政策片段等形式,在短视频平台诉说对欠薪的不满和希望早日得到应有报酬的期望,如“音乐的天空”改编了一首《唱哭十亿农民工》,表达讨薪诉求,得到了17万个点赞和5000余条评论(截至2019年12月31日)。

    总的来说,农民工群体通过在短视频平台的“离场”互动,进行情感宣泄、表达现实诉求,引发了情感共鸣。这是农民工群体使用短视频最常见、也是与其他群体使用短视频显著不同的特点。短视频作为一个新兴媒介,承载着比传统媒介或微博、微信更为丰富的情感内涵,短小精悍的图声文结合,能够直击受众内心,在表达自我内心情感时,也能更好展开“离场”的互动,调动观者感情,实现倾诉和表达现实诉求的目的。

    二、分享:公共书写与情感互动

    诚如卡尔·贝克尔(Karl Becker)所言:“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也可以是历史书写的参与者。互联网时代,人人都可以在网上发声并进行“公共书写”,记录自己的故事。短视频则是一种突破以往以文字为主的新型“公共书写”,强调图像、声音、文字的结合,更为立体和全面地记录和分享属于自己的生活。在这个维度,农民工短视频作为一种“公共书写”,更强调放松和消遣,突出“记录趣事”的意蕴。如“@刘大师工地最美夫妻”通过短视频进行自我的“公共书写”,展现农民工夫妻间的趣闻轶事,通过短视频“展开”和“铺陈”农民工日常生活,在“离场”互动中与短视频“相互成就”,既记录了生活,也成为短视频平台生动的一部分。

    “网络民族志不能仅仅停留在线上的‘编织,还可以扩展到线下的互动、观察和资料的获取上”。笔者走进部分来沪农民工的生活,对他们进行了观察和深度访谈。TQ(男,23岁,安徽人,建筑工人)一般是在吃饭时和晚上下班后在工地的简易板房里刷短视频,他提到“我也是个短视频播主”,“刷抖音是为了娱乐,发抖音主要是给老家的亲戚家人看,刚出来(打工)没多久,發发(抖音)给(家人)个安心。”另一位来沪农民工ZLB(男,31岁,重庆人,建筑工人)则是在工作结束后或放假时发抖音,“我没上班时出去耍(玩),拍拍上海景色上传到抖音,给老婆和两个娃看看,很巴适(很好,很舒服)。”尽管对个体的研究不能展现农民工使用短视频的整体风貌,但却可以从某个视角回应农民工使用短视频的某种内在机制:与家人和朋友的情感互动。这种“离场”的互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一种“数字礼物”的交换。数字礼物是区别于传统的实体物质,是以多媒体数字文本方式呈现的超现实、象征性的“精神礼物”,农民工通过短视频的呈现,让家人、朋友感受到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并将自己拍摄到视频之中,保持“离场”的交流,将这种呈现作为“礼物”,通过短视频平台“馈赠”给亲友,亲友则可以以点赞、评论等形式进行“礼物的回赠”,从而产生“数字礼物”的交换,维系甚至加强彼此问的情感勾连。

    农民工群体的“离场”互动,不仅是对个体日常生活的“公共书写”,突破以往单一的文字或图片记录,而且以生动有趣的视频形式更立体地“书写”和记录生活风貌;农民工群体的“离场”互动也是维系他和亲人、帮辈、朋友的情感纽带,以媒介为依托,进行“数字礼物”的交换,加深情感互动,强化个体与社会之间的联系。

    三、自我实现:身份认同与身份“脱域”

    “嵌入性”这个最早由人类学家波兰尼提出的概念,后来到了格兰诺维特那里,他认为“人的具有目的性的行动企图是嵌在真实的、正在运作的社会关系系统之中的。”延伸到媒介技术的讨论上,与之相似的观点是“新科技的使用与意义往往首先来自于人们既有的知识与文化脉络,”结合马斯洛的层次需求理论,农民工短视频使用是一种基于自己所属文化脉络,在自我实现之后产生的身份认同,如“农民工造飞机”在抖音平台中展示自己参与建造的飞机时,言语中充满着自豪感,“月光下的农民工《月白疯》”在抖音平台展示自己精湛的建筑技艺,表达建筑完工后的喜悦与骄傲。正是基于这种“嵌入性”,农民工渴求在真实的运作的社会关系系统中展现自己的能力,完成身份认同,达到自我实现的最高需求。

    自我实现的另一种途径是利用媒介,达成身份“脱域”。在短视频平台,有的农民工“网红”穿着由蔬菜“织”成的连衣裙,拿着扫帚当吉他,展现另类的农民工形象。在短视频世界里,这些农民工成了“网红”,成为虚拟世界里的“真实明星”,与现实生活中的爱人、子女、父母身份实现短暂“脱域”,在文化符号学看来,“异样形式提供的风格偏离,就已经是标出性的实质意义”。在这个层面,部分农民工已经从农民工的主流群体中“抽离”出来,成为短视频领域的“少数精英”,“双击666”“点个爱心再走”成为这部分农民工播主的“口头禅”,他们通过获取高点赞、多评论、多转发来获取成就感,实现身份的“脱域”,甚至可以凭借“网红”的身份标识获取更多的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达到自我实现的追求。

    农民工群体在短视频平台的“离场”互动中,正是通过这种身份的认同和“脱域”,找到了工作之内或工作之外的自我价值,获得成就感,达到自我实现的目标追求,进一步加深对短视频使用的黏度。

    四、结论与讨论

    卡斯特曾说过:“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产生了不同形态的社会空间和社会交往”。德布雷却认为“技术能实现不同区域里不同文化的人之间连接”。由于信息鸿沟的存在,各群体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区隔,农民工群体容易囿于自己的圈子之中,進行现实社会的“在场”互动;但与此同时,短视频提供了一种全新的交流“场域”,这种“虚拟场域”区别于现实空间,给予农民工群体新的互动方式,产生了“离”现实之“场”的互动,使农民工群体与社会产生新的连接和共享的意义。他们在短视频平台中进行诉说、分享和自我实现,通过媒介宣泄感情、记录生活、实现价值,这是一个递进的互动过程。纵观农民工短视频的特性,可以发现他们所表达的内容,与其他群体问的短视频既有共性,但也展现出这个群体特质所带来的互动方式、互动内容的异质性,一方面他们希望通过短视频与社会保持着联系,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这种“离场”的互动得到社会的认可。换言之,短视频作为一种新兴媒介,既“区隔”了世界,又“黏连”了农民工群体与世界的联系@。但本研究还存在如下不足:农民工短视频的背景音乐选择与农民工短视频使用的诉说、分享和自我实现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农民工短视频使用“反哺”现实的效果如何;上述问题在本研究中尚未探讨到,今后将通过进一步深入研究,解答上述问题,以期为更加细致地描绘农民工短视频全貌、展现农民工群体与社会的联系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