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国可乎”的正确解读及其掩隐的时代信息
刘思毅
《史记·陈涉世家》中陈胜、吴广受秦朝政府派遣戍守渔阳,因大雨延误了日期,按秦律,误期要被斩,在这种情况下:
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
“等死”——同样的死——指的是“亡”和“举大计”,两种情况下结果同样都是死。两害相权,陈胜、吴广认为:举大计,死国更胜一筹。举大计,上海初中语文教材(九下·上海教育出版社)解释为发动大事,指起义。选择举大计,因为举大计有可能不死。举大计目的是什么,答案是:死国可乎?这句话,向来解释的人都不注意,上海教材的解释是:为夺天下而死。依这样解释,“国”意思就是“天下”,等同今天意义上的“国家”概念。连贯起来就是,为夺取这个国家而死,可以吗?这样的解释显然把秦汉之际“国”的理念混同于现代意义的“国家”概念,完全是一种错误理解。因为陈胜后面一句话就是“天下苦秦久矣”。稍有古代文化常识的人都清楚,秦漢之前,今天意义上的“国家”,当时称“天下”,而“国”则指诸侯国。那么问题来了,陈胜和吴广言语中的“死国可乎”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陈胜、吴广这句话有省略成分,适当补充意思会非常明确。陈胜和吴广的意思是:我们发动大事,起义推翻秦朝统治,拼死(命)建立自己的诸侯国,可以吗?——这样比必定死亡的逃跑要强一筹,且此处的死,只是拼死、拼命之意,包含着未必一定会死的因素。这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样解释,“国”的概念符合了秦汉之际人们的意识,那,是陈胜的想法吗?回答是肯定的,陈胜是想建立一个诸侯国——而且这不是陈胜一个人的想法,秦汉之际的天下民众普遍存在着这样一种认识。那,是什么样的情况导致天下民众会认为建立诸侯国比统一的王朝好?因为秦始皇从统一六国至身死短短十二年间,全国民众一点没享受到统一后带来的红利,相反,他们生活得比全国统一之前更差、更糟。
灭六国后,为巩固大一统政权及满足秦始皇个人私欲,利用举国体制的优势,秦朝大规模、大幅度、高强度兴建了许多工程,在带给全国人民沉重负担的同时,百姓正常生活也遭受到严重的干扰。下面据《史记》《资治通鉴》两本史书,胪列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全国至前210年始皇去世,所做的严重骚扰百姓安定的事例。
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徙天下豪杰于咸阳十二万户。
始皇二十七年:作信宫渭南,已,更命曰极庙。自极庙道通骊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治驰道于天下。
始皇二十八年: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
既已,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能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葬此。”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
始皇三十二年:卢生使入海道还,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因遣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伐匈奴。
始皇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为兵,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五十万人戍五岭,与越杂处。
蒙恬斥逐匈奴,收河南地为四十四县。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迤而北。暴师于外十余年,蒙恬常居上郡统治之;威振匈奴。
始皇三十四年:谪治狱吏不直及覆狱故、失者,筑长城及处南越地。
始皇三十五年:使蒙恬除直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千八百里;数年不就。
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庭小……隐宫、徒刑者七十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骊山。……因徙三万家骊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
始皇三十六年:荧惑守心……于是始皇卜之,卦得游徙吉。迁北河、榆中三万家,拜爵一级。
以上史实,有的史书提及明确的人数和户数,有的没有。虽然史料没有留下当时全国总人口数,但仅通过上面可见的数字,我们完全能够推测,当时全国民众被这些大型的工程和迁徙骚扰到一个惊心动魄的程度应该不是夸张。
所罗列的事实总结起来可以概括为这样几点:一为了便于统治或者其他目的,把百姓迁移到另外一个地方,二动员全国的百姓兴建规模宏大的工程:修四通八达的驰道、直道,修长城,修阿房宫,骊山秦皇陵,三用苛法治民,用迁谪的方式惩治犯法者,四秦始皇无穷尽的全国巡游更是无法统计耗费了多少的民力民脂。
我们知道,秦统一承接的是长达二百多年的战国时期,可以说已经到了民生凋蔽、社会残破的极限。此时最需要的是与民休息,恢复生产。然而,秦甫一统即开始了大一统国家的大规模建制。客观地讲,秦始皇兴起的这些工程,长远看,多数对于大一统的国家是有利的。但短时期内,过度耗费民力竭泽而渔,带来的却是百姓眼前实实在在、无穷无尽的痛苦。可以想见,当时国家的道路上,同时行进着多少如陈胜一样饱含怨气的戍卒和各种因犯法而被谪迁的刑徒。《高祖本纪》中,刘邦作为亭长,就多次为县送徒郦山。在《史记》中“天下苦秦久矣”这句话,除陈胜外,还被不同的人在不同处境下反复提到。
《高祖本纪》:
秦二世元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刘季乃书帛射城上,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
《淮阴侯列传》: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王之,以休士卒……
《郦生陆贾列传》: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夫天下共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
加上陈胜的话,《史记》共四处明确提到天下苦秦久矣。可见,秦的统一、统治带来的不是民众普遍的幸福,正相反,是百姓普遍的遭罪。在当时人们认知的条件下,这种统一国家带来的痛苦使人们自然而然怀念起秦之前的春秋战国时期。人们不再认可这种统一的国家体制,而认为多诸侯并存优于统一。这种认知在多数人那里已经达成共识,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第一个证据就是陈胜。他推翻秦朝的目的就是建立一个自己做王的诸侯国。他后来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是先称了王,然后继续进行推翻秦朝的统治。
第二个证据是楚怀王承诺刘邦和项羽:“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第三个证据是项羽。他在成为诸侯的盟主以后,大封天下诸侯,并没有做皇帝的愿望。只是因为分封不公而很快而引起的诸侯的造反,给刘邦从汉中起事赢得了时间。
第四个证据是韩信。一韩信在平了齐地之后,要求做齐假王。二垓下之围前,张良劝刘邦许诺分地封王与韩信、彭越等,刘邦答应了,然后韩信、彭越才派兵合围歼灭项羽。
第五个多数士人的认识。和韩信相关,刘邦与项羽对峙胶着时,武涉、蒯通摩踵相继劝韩信脱离刘邦,独立称王的那些言辞,可见出当时多数士人已经达成一种共识。
等等,还可以找出许许多多的证据证明,秦汉之际,有太多的人希望在灭秦之后建立一个自己做国君的诸侯国,形成多诸侯并存的局面(等于回到春秋战国时期)。而且,汉初刘邦其实是和韩信、彭越、黥布、张耳、臧荼等七王共天下的——可见这股力量的强大。
其实,有关大一统的郡县制和分封诸侯制的争论由来已久。秦甫一统全国的前221年,在秦廷上就发生了这样的一场争辩,《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
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
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
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置诸侯不便。”
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
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
显然,在秦初这场争论中,大一统的郡县制胜出了。然而紧接其后的就是十几年全国人民无穷无尽的徭役和沉重的负担,渐渐地,人们发现:郡县制带来的只是更大的苦难和不安。于是分封诸侯制的理念开始登场,并在秦末汉初形成一种强大的共识和力量。
因此,深入了解秦末汉初存在于一时的民众共识所产生的强大力量之后,理解陈胜吴广言谈中的话就很容易了,同时也能够更好地理解《陈涉世家》及秦汉之际的许多世事。
[作者通联:上海市建筑工程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