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于湖词承继东坡词之关键

    许林菁

    内容摘要:张孝祥是南宋致力于凌轹苏轼并在词的创作上卓有成就的第一人,于湖词继轨东坡词,“寓以诗人句法”,用诗体之自由章法,用诗体之用典,将诗“兴观群怨”的多种功能赋予词体,使其词具有“骏发踔厉”的风格特点。

    关键词:骏发踔厉 于湖词 东坡词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号于湖。南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廷试擢进士第一,有《于湖居士文集》《于湖居士长短句》。张孝祥受苏轼的影响颇深,谢尧仁在《于湖先生文集序》中就直言张孝祥有“凌轹坡仙之意”[1],于湖词同样也受到了苏轼词风的影响。缪钺认为,“张孝祥在南宋初期词坛中,所作兼有清旷与雄豪两种长处,上承东坡,下开稼轩,在词的发展史中有相当重要的位置。”[2]下文将从“寓以诗人句法”与“骏发踔厉”风格两处着手,讨论于湖词与东坡词的承继关系。

    一.“骏发踔厉”的内涵与外延:“豪放”、“寓以诗人句法”

    乾道本《于湖先生长短句》收录了汤衡所作之序,在序中汤衡认为于湖词“如歌头、凯歌、登无尽藏、岳阳楼诸曲,所谓骏发踔厉,寓以诗人句法者也”[3],将“骏发踔厉”作为于湖词风的概括,这一提法在后世词论中接受度极高,毛晋《于湖词跋》就直接搬用了此句。“骏发踔厉”一词虽精炼,但所指的具体含义却幽微难明,其词之内涵与外延需详加考辨。

    “骏发”,最早见于《诗经·噫嘻》篇“骏发尔私”句,郑玄笺云,“骏,疾也;发,伐也”,其意是“使民疾耕发其私田”[4]。“骏”也可通“俊”,如《文心雕龙》中有“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5]句,“俊发”其意便为英俊风发,指才识、情性、文采充分地表现出来。“踔”,《说文解字》解为“踶也”,本义为踢、踏,引申为腾起、跳跃意。“厉”,程度词,凶猛意。“踔厉”,其本义当为猛起跳跃,故而有奋发、雄健意。“踔厉风发”,与“骏发踔厉”颇为相似,其词义也可作为参考。《重编国语辞典》释其义为“文气奋扬或议论风生的样子”[6],如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有“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7]句。故而就词义而言,“骏发踔厉”指的是一种奋发、雄健,具有蓬勃气势的风格特点,并且这种风格与作者于作品中充分地展示其才识、情性、文采有莫大的关联。

    就此而言,骏发踔厉不免使人联系到在论词时颇常提起的另一风格——“豪放”。“豪放”自东坡始,内涵不断扩大,今已成为与婉约相对的词体风格之一。简单而言,“豪放”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指不拘法度,豪放不羁、纵情放笔的写作状态,二则是豪迈的气概。[8]“骏发踔厉”所指的奋发、雄健、气势蓬勃,是包含在豪迈气概之内的。而词人在词作中充分展现其才识、情性、文采,正是要通过不拘法度、豪放不羁、纵情放笔的写作状态来实现。汤衡所举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水调歌头·凯歌奉寄湖南安抚舍人刘公》《水调歌头·汪德邵无尽藏》《水调歌头·过岳阳楼作》四首词,确实也可以划分为豪放词。“骏发踔厉”与“豪放”并非毫无区别,但其差异是微妙的,严谨来说,“骏发踔厉”包含在“豪放”之内,“豪放”的外沿更广,“骏发踔厉”所指更为细化。

    讨论于湖词“骏发踔厉”风格的外延,还需回到汤衡《张紫薇雅词序》“骏发踔厉”句的前后语境之中。汤衡的序中“骏发踔厉”后紧跟着“寓以诗人句法者也”一句,而此处“诗人句法”并非是此序中第一次出现。前文就有“其后元祐诸公,嬉弄乐府,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实自东坡发之也。于湖紫薇张公之词,同一关键”[9]。可见,在汤衡看来,“骏发踔厉”与“诗人句法”有关联,而“诗人句法”,正是于湖词承继東坡词的关键所在。前文已提及“骏发踔厉”与“豪放”之关系,“豪放”可以说本自苏轼始,故而于湖词“骏发踔厉”的风格与东坡词之关系,已然明了。在讨论“骏发踔厉”与“寓以诗人句法”的关联前,还需对“寓以诗人句法”有进一步的了解。

    汤衡并非是使用“寓以诗人句法”来论词的第一人,他应该是受到了黄庭坚的直接影响。黄庭坚在《小山集序》中就用此来论晏殊之词,“寓以诗人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10]黄庭坚论诗颇讲求“句法”之学,其所言的“句法”,“含义甚广,既指诗的语言风格,又指具体的语法、结构、格律的运用技巧,而其精神,则在于对诗的法度规则与变化范围的探讨。”[11]《小山集序》中“寓以诗人句法”后所言的“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指向的是晏殊词之语言风格。但是在汤衡的《张紫薇雅词序》中,“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所指是词坛风气。“所谓骏发踔厉,寓以诗人句法者也”,此句所言又涉及到了于湖词的风格。故而,汤衡将“诗人句法”的内涵扩大了,“诗人句法”既指词在语言风格、句法技巧上对诗体的学习,也指由于这种学习而带来的词之风格、词坛风气的转变。所以,“骏发踔厉”与“寓以诗人句法”的关联,可以理解为张孝祥作词对诗体进行了借鉴,正是这种借鉴,促使其词形成了“骏发踔厉”的风格。

    至此可以得出结论,汤衡所言于湖词的“骏发踔厉”,与“豪放”的内涵相近,是指词人作词时纵笔展示其才识、情性、文采,故而其词气势蓬勃,有奋发、雄健之风。并且,于湖词“骏发踔厉”风格的形成与其对东坡词的学习、借鉴有莫大的关联,这种学习、借鉴的关键之处,就在“寓以诗人句法”,而正是因为“寓以诗人句法”,于湖词形成了“骏发踔厉”的词风。下文就从词的章法、用典、兴观群怨三个方面,讨论于湖词的“寓以诗人句法”、“骏发踔厉”的词风,以及两者的关联。

    二.“骏发踔厉”风格与诗体之章法

    按字数多寡,可将词分为小令、中调、长调。词中的引、近多为中调,慢曲则归为长调。字数的长短,也对词的章法提出了不同的要求。小令字短,易出警句,对词的章法不会有太多要求。而中长调词,尤其是字多调长的慢词,就要求词人在慢词的结构上进行精心布置。北宋初期词人中,柳永是在慢词创制发展的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位词人,他将赋体文学的铺叙手法带入慢词中,放纵笔势,层层铺叙。到了苏轼,东坡词向诗中的长篇汲取养分,将长篇诗之章法带到慢词的创作中。于湖词对诗体的学习,正是承继自东坡词。

    苏轼在诗歌创作中追求“自然”与“自由”,豪放畅达、自由挥洒是其诗歌创作的主导风格。苏轼赞赏谢民师之诗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12]苏轼谈及自己的创作也言,“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13]并称赏诗僧辨才“平生不学作诗,如风吹水,自成文理”[14],反对如巧人织绣般作诗。诗之创作要如行云流水,随物赋形,直抒胸臆,浑然天成,这就形成了苏轼诗在章法上自由奔放的特点。

    苏轼胸中书卷繁复,才气横溢,创作如行云流水,冲口而出。故而相比小令,慢词篇幅之长,更适合苏轼的发挥,自由的诗歌章法也被苏轼带入到了慢词的创作中。试以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词为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5]

    词之上片问天,“明月”两句,陡然发问,破空而来,虽从李白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听杯一问之”[16]而来,但苏轼其问,语意更为陡峭。“不知”两句,承接上问再发一问,既不知明月几时有,亦不知天上年岁。前之两问皆不得其答,才有“我欲”句,愿乘风归去一探其究。“又恐”两句一转,担心高处寒冷不能胜受,所以决定就在月下起舞。从陡然发问,到“我欲”、“又恐”,再到月下起舞,这其实是词人的思索过程,是他心理状态的起伏变化。词之下片问月,换头承上写月,并落至眼前。“不应”两句,颇有埋怨明月无情之意。“人有”三句一转,又是替月开脱之言。“但愿”两句,以美好的愿景来自我宽慰。从眼前之月到怨月,到为月开脱,再到自我宽慰,下片写出了词人情绪变化的过程。由思想而起伏、随情感而变化,这是诗的章法,“这首词是诗的写法,是长篇抒情诗的写法,接近于李白的《行路难》、《将进酒》等长篇乐府诗”。[17]

    简而言之,苏轼于词之章法上的创新,就是抛弃了柳永“以赋为词”的铺叙写法,转而学习诗体由思想而起伏、随情感而变化的自由章法。于湖作词正是学习了苏轼词这种由诗而来的自由章法,试以汤衡于序中所举四首词其一《六州歌头》(长淮望断)为例进行分析。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与《水调歌头》相比,《六州歌头》词调更长,字数更多。然于湖此词并未有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之感,就在于其词没有在其所见所闻过多描画,而是将词的笔墨重点放在了词人之所思所想上。词的上片仅用寥寥数言写眼前之景,“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接着词人就从眼前之景进行了发散,追忆“当年事”,并由古至今,感慨当今时局。下片从时局而来,抒发自己壮志难酬的感慨,而报国无门的原因竟是朝廷的求和,又引出了词人对时局的批评和看法,最后回到词人本身,以“情”作结。词人以思运笔,尽情挥洒。

    陈廷焯评此词“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18]。苏轼的《水调歌头》是破空之奇思妙想,于湖的《六州歌头》则是满壑之忧思与愤慨。张孝祥与苏轼一样,有着天人之才气,在诗文创作中纵情放笔。谢尧仁评价张孝祥之文,“其文章如大海之起涛澜,泰山之腾云气,倏散倏聚,倏明倏暗,虽千变万化,未易诘其端而寻其所穷。”[19]这与苏轼行云流水的创作追求是一致的,汤衡提及于湖作词“未尝著藁,笔酣兴健,顷刻即成”[20],《张于湖先生集序》称其“每见于诗、于文、于四六,未尝属稿,和铅舒纸,一笔写就,心手相得”[21],都表明于湖豪纵的创作状态。这种笔酣兴健、一挥而就的创作状态,使于湖词之章法,起伏波澜,如惊涛出壑,气势蓬勃,尽显其胸中才气,故而其词有“骏发踔厉”之风格。

    三.“骏发踔厉”风格与诗体之用典

    苏轼是在词中用典的里程碑人物,东坡词中的典故出入经史子集、神仙志怪,包罗万有,典故的使用也成为了苏轼“以诗为词”的重要特征。汤衡说于湖词“未有一字无来处”,固然有夸张之处,但也说明了于湖词继承了东坡詞爱用典的这一特点。

    于湖词偏爱用史书之典,就《水调歌头》(雪洗虏尘静)一词来说,“湖海平生豪气”用《三国志·陈登传》陈元龙之典,“剩喜燃犀处”句用《晋书·温峤传》温峤至牛渚矶之典,“香囊未解”句用《晋书·谢玄传》谢玄少时好佩罗香囊之典,“我欲乘风去”句用《南史·宗悫传》宗悫乘风破浪的志向之典,“击楫誓中流”句用《晋书·祖逖传》北伐渡江时中流击楫之典。仅一词就用了五处来自史书中的典故。除史书之外,经部如《孟子》、子部如《庄子》、集部如《楚辞》、志怪小说如《集异记》《商芸小说》、佛道典籍如《楞严经》,其中诸多材料皆为于湖所驱使,融会至其词中。语典方面,唐人诗句、屈原与苏轼的作品,于湖词中多有化用。

    将诗歌中的用典带入词体中,这对于湖词骏发踔厉词风的形成也产生了影响。一方面,援经据典本身就是词人纵笔展现其才气的表现。就典故本身而言,典故能用寥寥数言,表现出更丰富、多层次的内涵,这实际上是对词的言语世界进行了拓展,而言语世界的扩大就给了词人以更多的空间进行发挥,词人之才情能够得到充分地展现。如于湖词《浣溪沙·坐中十八客》,“同是登瀛册府仙”用唐太宗设文学馆,将十八学士的图像立册藏之馆内之典,“今朝聊结社中莲”句用晋慧远集高僧、名儒十八人结白莲社于庐山东林寺之典,此两句所用之典都切十八之数,其意更是将坐中十八客比典故中的学士、高僧、名儒,用典既合人数,又合词律,词意也绝妙,词人之才情、笔力展现无遗。

    另一方面,援引典故的方式、典故的内容,也会影响到词风。如张孝祥为其父张祁祝寿作《水调歌头·为总得居士寿》一词,词首两句“隆中三顾客,圯上一编书”,就直接用了刘备三顾茅庐与张良圯上受兵法两个典故,其内容本身就是乱世英雄事,连用放至词首,气势顿起。紧接着“英雄当日感会,馀事了寰区”两句,是对所引两个典故的议论之言,由典故内容引申到英雄感会,再到统一大业,词的气势更加蓬勃、奋进,而非一般祝寿词能比拟了。

    由于典故的使用,词句的表达发生了变化,这也是词风变化的又一因素。虽然典故同意象一样,能够增加有限语言的丰富意蕴,但两者于词中的使用还是存在差异。意象是静止的,必须镶嵌于句中才能组成完句(“列锦”此类特殊的修辞手法除外),主要作用也是营造意境。典故却颇为自由,能够延展至一句甚至几句之中,在表达上一般不是为了营造意境,而是发议论之语。《花庵词选》曾记载这样一则词话,“秦(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句。坡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秦问先生近著,坡云:‘亦有一词说楼上事。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燕中楼。晁无昝在座云:‘三句说尽张建封燕子楼一段事,奇哉!”[22]此段对话或出于后人杜撰,其中内容却颇有意思。秦少游与苏轼词句皆为十三字,同言楼上事,表达方式却不相似。秦少游两句用“小楼”、“绣毂”、“雕鞍”意象,是静止的铺叙。而苏轼三句则是用典,“佳人何在,空锁燕中楼”,一问一叹,却是议论。

    于湖词中也多有以典故来发议论之语的词句,如《水调歌头·过潇湘作》一词中有“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句,其三句都用屈原的典故,《九歌》为《楚辞》篇名,屈原曾任三闾大夫,“还与日争光”句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称赞屈原其志能与日月争光的语典,此句既是借用《史记》之语赞美屈原品格,就承接前两句“唤起”、“拂拭”的主体而言,这亦是词人对自我人格的追求。《浣溪沙》(一片西飞一片东)有“结习政如刀舐蜜,扫除须著絮因风”句,“刀舐蜜”用佛经典故,词人用此典发议论之言,用来嘲戏友人马梦山不忍与妓离别。缪钺论诗与词之差异,认为“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诗有时质言而词更多比兴,诗尚能敷畅而词尤贵蕴藉”[23]。苏轼与张孝祥在词中大量用典,正是将诗质言表达之直以及敷畅带入了词体中,这使得词能够如诗文一般雄辩恣肆、议论纵横,具有非凡气势。

    四.“骏发踔厉”风格与诗体之兴观群怨

    刘熙载在《艺概》言,“张孝祥安国于建康留守席上赋《六州歌头》,致感重臣罢席,然则词之兴、观、群、怨,岂下于诗哉!”[24]诗之兴观群怨出自于孔子,《论语·阳货》篇记孔子之言,“小子何莫学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25]“兴”侧重指诗歌对个体情志的感发,“观”则是指诗歌对社会的认识作用,观民风,见政治之得失。“群”是指诗歌有协和群体的作用,“怨”指怨刺上政。刘熙载所说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于湖在此词中写建康城战后的萧条,淮河岸战备之空,讽刺朝廷求和,抒发自己壮志难酬之愤慨。论其内容,确实有孔子所说的“兴”与“怨”。

    刘熙载提出于湖此词之兴、观、群、怨,指向的是词能表现的内容世界得到了拓展,故而词亦能够具有与诗歌同样的功能。在于湖之前的苏轼,“以诗为词”,对词体进行的改革,就包括了词之内容。“苏轼词叙说报国志向和仕途风波险恶、关心民生疾苦、袒露人生旅程中种种复杂心态、诉说亲朋好友之真情。诗歌能够触及的题材,在苏轼笔下皆可入词。”[26]于湖词之题材,同样宽广。送别词、祝寿词,席间酬唱所作之词,怀古词,甚至用以表现民俗、战争之词,都能在其词集里搜检出来。

    但于湖词在题材上最为突出的表现,在于其词将东坡词之题材往现实生活更推近了一步,将时代的忧患囊括至词的表现范围内。苏轼所处的北宋熙宁前后,固然有朋党之争,有国政之弊,但不曾有国土破碎之愁思,也不会有外敌窥伺之忧思。而张孝祥所处的时代,在靖康之变后,南宋定都临安与金对峙,外有金兵虎视眈眈,不时来犯。宋高宗赵构却无意于收回北方失地,选择偏安一隅,与金和议。至宋孝宗,朝堂内和、战两派之争极为激烈,宋孝宗在两派间举棋不定。张孝祥力主抗金,其宦海之沉浮,也多与此两派之争有关。谢尧仁在给《于湖先生文集序》中言,“盖先生之雄略远志,其欲扫开河洛之氛祲,荡洙泗之膻腥者,未尝一日而忘胸中。”[27]于湖此志在其词中,也多有体现。前所举《六州歌头》即是席间酬唱之作,然其词满载壮志与忧思,毫无燕笑之语。其呈友人之词,如《水调歌头·凯歌奉寄湖南安抚舍人刘公》中致贺刘珙平乱之功后,亦不忘抗金大業,希冀刘珙能够运筹帷幄,“一举朔庭空”。在听到采石矶之战大败金兵的消息之后,张孝祥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下了《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词的结句“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以豪迈的笔力写出了词人之卫国壮怀。

    可以说,时代带给词人的忧患与壮志,是于湖词“骏发踔厉”风格的情感内核。宛敏灏认为于湖词“大抵激于爱国热情,发抒忠义之气者,则如惊涛出壑,是于湖词的主要部分”[28],爱国的热情、忠义之气,被于湖以豪迈的笔触写进了词中,所以其词作具有着一种奋进、激昂之气势,这正是骏发踔厉的风格产生的原因之一。东坡词开豪放之风气而新天下耳目,但豪放词在东坡词中所占只是一小部分,张孝祥有意学苏轼,把东坡词之豪放与时代的忧患结合在一起,这是于湖词有别于东坡词的关键所在。

    用诗体之自由章法,用诗体之用典,扩大词的表现内容与功能,“寓以诗人句法”正是于湖词承继苏轼词的关键所在,于湖词“骏发踔厉”的风格也由此形成。于湖在文学创作中一直致力于凌轹苏轼,虽然总体上而言,于湖词之成就不及东坡词,但张孝祥“骏发踔厉”的词风对转变南宋词风,尤其是对辛弃疾词风的影响,不容忽视。

    参考文献

    [1](宋)张孝祥著;宛敏灏校笺:《张孝祥词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

    [2](宋)张孝祥著;徐鹏校点:《于湖居士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

    [3](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版.

    [4](宋)苏轼著;(清)朱孝臧编年;龙榆生校笺;朱怀春标点:《东坡乐府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5](宋)黄升选:《花庵词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

    [6](元)脱脱等撰:《宋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7年版.

    [7](清)刘熙载撰:《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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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宛新彬编:《张孝祥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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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缪钺、叶嘉莹:《灵谿词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2]曹辛华、钟振振主编;蔡嵩云著:《蔡嵩云词学文集》,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13]吴熊和:《唐宋词通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

    [14]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15]孙维城:《宋韵——宋词人文精神与审美形态探论》,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16]诸葛忆兵:《“以诗为词”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17]莫砺锋:《从苏词苏诗之异同看苏轼“以诗为词”》,《中国文化研究》2002年第2期.

    注 释

    [1](宋)张孝祥著;徐鹏校点:《于湖居士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1页.

    [2]缪钺、叶嘉莹:《灵谿词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8页.

    [3](宋)张孝祥著;宛敏灏校笺:《张孝祥词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1页.

    [4]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卷第十八,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9页.

    [5](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06页.

    [6]教育部重编国语辞典编委会编:《重编国语辞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632页.

    [7](唐)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570页.

    [8]吴熊和:《唐宋词通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08页.

    [9](宋)张孝祥著;宛敏灏校笺:《张孝祥词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1页.

    [10](宋)黄庭坚著;郑永晓整理:《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19页.

    [11]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03页.

    [12](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6版第1418页.

    [13](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六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6版第2069页.

    [14](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六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版第2136页.

    [15](宋)苏轼著;(清)朱孝臧编年;龙榆生校笺;朱怀春标点:《东坡乐府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70页.

    [16](唐)李白撰;(清)王琦注:《李太白集注》卷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63页.

    [17]孙维城:《宋韵——宋词人文精神与审美形态探论》,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页.

    [18](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页.

    [19](宋)张孝祥著;徐鹏校点:《于湖居士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1页.

    [20](宋)张孝祥著;宛敏灏校笺:《张孝祥词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1页.

    [21](宋)张孝祥著;徐鹏校点:《于湖居士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3页.

    [22](宋)黄升选:《花庵词选》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44页.

    [23]缪钺撰:《缪钺说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24](清)刘熙载撰:《艺概》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2页.

    [25]杨伯峻注:《论语译注》,北京: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192页.

    [26]诸葛忆兵:《“以诗为词”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27](宋)张孝祥著;徐鹏校点:《于湖居士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2页.

    [28](宋)张孝祥著;宛敏灏校笺:《张孝祥词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3页.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