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意图生成的物质基础及其言说的自然化
祁涛 辛小月
【摘要】通过对为文化意义生成机制提供了符号学分析范式的《神话修辞术》的重新阅读和分析,可以发现,意识形态在通过意指作用劫掠语言、扭曲意义,使传播意图自然化的过程中,对语言系统产生了依赖性。语言系统能够掌握事物本身,且事物具有具体的历史的特征。语言系统及其指事成为神话直观且可辨识的材料,使神话的确认贯穿于信息告知过程,神话呈现为“事实”而获得了理据性。神话生成及其有效传播的条件,是语言系统能够传播事实性信息,能指与概念之间具有可类比性,作为形式的能指具有可塑性。神话的实质是基于事实系统并呈现为事实系统的言说,神话修辞术的实质是“用事实说话”的伪装术。我们的新闻传播不用假装,应该坚持严格的用事实说话的基本方法论。如果只记得“说话”而忘掉了“用事实”,不仅是舍本逐末之举,而且违背了辩证唯物论所规定的新闻报道及新闻传播研究所需坚持的老老实实的实事求是的要求。
【关键词】神话修辞术;语言系统;用事实说话
自索绪尔以降,欧美哲学经历了语言学转向。它以符号、话语等为基础概念,讨论了话语交流的规则及其意义的生成机制,在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开辟新空间的同时,改变了诸多学科审视社会生活的方式。但是正如李彬教授所言,勾连繁复的符号学研究也出现了令人目眩神迷之处。[1]其症状之一是,许多学者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了为什么出发:胡塞尔和皮尔斯尚在现象学意义上阐述符号与意指对象的联系,结构语言学已将所指简化为心理实体,而到了拉康那里,飘忽自足的能指链已经使所指飘浮不定了,甚至还出现了“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世界或世界观”等假说。[2]受该思潮影响,即使在以事实为根基的新闻传播领域,话语分析逐渐占据前沿。但是,如果把话语本身作为新闻傳播诸多实践问题的解决方案,就无法回答:为何部分套用新概念的宣传报道并未得到人们的认可?为何美国少数政客抹黑中国的言论受到国际社会包括美国国内的广泛批评?其根源在于,这些话语及其隐藏的传播意图缺少事实依据。因此,在承认话语分析和符号学研究的科学价值的同时,为话语及传播意图重新确立稳固的物质根基非常必要,即要厘清文本及其传播目标需要依据什么物什么事,文本主题的呈现需要经过哪些环节做出何种论证,意图的有效传播需要把握什么样的界限和分寸。
正是基于此研究目标,本论文试图对罗兰·巴特的《神话修辞术》进行重新的阅读和解析,以揭示该文本中未被重视的理论含义。罗兰·巴特在神话修辞术分析中主要以两种符号学系统为基础、以能指的二重性为核心,分析了神话如何通过意指作用劫掠语言、扭曲意义,进而使传播意图自然化、使意识形态去政治化的过程。多数对该文本的梳理性和应用性研究也基本上遵循着该逻辑,探讨了什么样的意图植入了符号进而生产出来了什么样的神话。这种单向度的描述逻辑,忽略了该文本阐述的另外的学术资源:神话系统为何要费力抓住语言系统作为素材?神话如何既抽空能指的意义同时将其作为生命的原料?神话如何将自己伪装成自然?研究这些,不仅有助于认清资产阶级神话的制造原理,对于理解意识形态传播的某些技术性问题以求获得良好的传播效果,也会有相当的启发性。
一、《神话修辞术》对神话制作过程的揭露
《神话修辞术》是罗兰·巴特破解法国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系列文章的汇集,分为两个部分。在第一个部分,他通过41篇短文对当时法国大众文化中的热门话题做了符号学分析,揭示了藏匿其中的意识形态幻象。第二部分的《今日之神话》是篇长文,对神话制作的符号学原理进行了阐释。在该文中,他首先将神话定义为一种言说方式、一种交流体系、一种意指样式。接着,它先后论述了支撑神话的两种符号学系统,能指中意义与形式的转换,概念扭曲意义植入形式,意指作用的完成,传播意图的自然化,神话纯化事实而使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伪装成为不带政治色彩的言说。
(1)罗兰·巴特开宗明义地指出,神话是一种言说方式。它不是凭借传递其信息的媒介物来界定,而是靠表达其信息的方式来界定的。它的本质,乃是释言之言,是“添加到纯粹物质上去的社会用法”。通过该界定,罗兰·巴特既揭示了神话及其所代表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无根基性,又说明了作为研究言说方式的神话修辞术,既属于作为形式科学的符号学,又属于作为历史科学的意识形态。
(2)罗兰·巴特发现,作为呈现为形式的观念,支撑神话的是两种符号学系统。一是处于初生地位的是语言系统,它由能指、所指和符号,即能指与所指的联结整体构成。二是次生符号学系统即神话本身,它是以抽象的整体语言作为能指,以概念为所指所组成,用以谈论和解释初生语言,即通过意指作用造就神话。神话就是两种符号学系统构成的嵌套结构。
(3)罗兰·巴特以能指的二重性作为洞察神话制作的关键。语言符号本身富含意义,充实而丰富。但作为神话的能指,空洞化了意义,转化为形式。意指作用则将神话所指即概念植根并隐藏于能指之中,从能指中吸取营养并填补意义空洞,以实现传播意图。作为一种纯粹的表意文字系统,神话以告知和确认的方式实现传播意图。罗兰·巴特以黑人青年身穿军服行法兰西军礼为例说明,法兰西帝国性判定敬礼的黑人只是其现身言说的工具,同时凝结为法兰西帝国性的证据,强迫人正视并接受。
(4)神话通过劫掠语言实现概念的自然化。神话将意义转换成形式,同时从意义那里展开其次生模式。能指的意义虽然被抽空,但是它与概念的可类比性使神话的生成具有了理据性。神话消费者在解读神话时不再把意义看成意图和动机,而是理解为论据,使人感觉具有意向性的概念似乎是直接由语言系统自然而然地引发,仿佛是能指创立所指。黑人敬礼体现了法兰西帝国性被作为事实系统来解读,尽管它只是一个神话符号系统而已。
(5)神话将历史的意图建立在自然的基础上,使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成为一种不带政治色彩的言说方式。由于抽取了语言符号的意义,神话的能指不再具有具体的历史含义,作为文法例证的语句中的狮子不再具有作为狮子的具体诉求,敬礼的黑人不再提供他个人的身世,渔夫只出现在落日余晖的永恒之境中,而不是在大海中拼搏和经历风险。通过这种抽取,神话就消弭了意义中具体的历史的特性,而传播意图将自己伪装成为普遍的自明的表达。
二、语言系统及其指事在神话制作过程中的功能与价值
在描绘神话制作过程时,罗兰·巴特在全书中始终致力于寻求意指作用,着重讲述了次生符号系统即神话本身的生成逻辑,而这意味着对初生符号即语言系统的轻置。受此影响,研究者在探讨罗兰·巴特的神话学思想或者应用该理论时,忽视了初生符号系统即语言系统的存在,即很少关注语言系统对神话制作的影响。但是不理解该问题,就不能解释神话为何非要借力语言系统,也不能解释神话与其他意识形态如政治口号等表达方式之间的差异。事实上,罗兰·巴特对此有着明确的论述,他的神话修辞术分析,也正是建立在语言系统和神话系统之间的对立及其嵌套关系的基础上的。
一是罗兰·巴特将语言系统界定为确有所指且意义充实的指事系统。语言系统中不包含意识形态,它是对事物的描述,能够掌握事物本身,所指完全不能扭曲什么事物,而且事物具有具体的历史的特性,这是罗兰·巴特神话修辞术分析的基本假定和前提。他在“形式和概念”一节中指出,语言系统本身具有感官现实性,它作为神话系统的能指已经设定了一种领会方式:雄狮的名称,黑人的敬礼,整体上都是合乎情理的。它们是拥有充足合理性的存在,只要不做神话性解读,就能够重新恢复这种充实性和历史性,圆满且自给自足。即使意指作用使该意义空洞化,它依然保存了自己的生命,神话就从这个生命体吸取养分,而成为可看到的和可谈论的。
二是语言系统作为能指,使得神话的确认贯穿于语言系统的信息告知过程之中。在意识形态呈现中,神话与政治口号有明显的不同。政治口号以生硬的话语直接对意识形态进行呼唤,而神话则以含蓄的方式通过语言符号进行述说。语言系统原本是有着现实对应性的指事表意系统,而神话则利用该特征将自己伪装成了指事性的表达。也就是说,语言系统为神话的呈现提供了物证,同时又使意图以不在场的方式完成了言说。即如美容产品广告借助水和油脂两种实体,传递了深层护理和营养肌肤的理念。
三是语言系统及其指事性是神话呈现为事实系统的基础。语言系统及其与现实生活相关联的心理意象为神话提供了充足的资源,使神话营养充分、光彩照人、伸展自如、滔滔不绝。罗兰·巴特指出,在资产阶级神话性质的释言之言中,所指即概念是有限的,它具有无限量的能指听凭使用,从而使神话可以扩展到极其广阔的区域:报刊、电影、戏剧、大众文学、礼节、司法、外交、会话、天气状况、谋杀案审判、令人兴奋的婚礼、让人渴望的菜肴、所穿的衣服等,即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切。语言系统及其指事性为神话提供了保护层,使其恰到好处地建立在技术、科学的进步上,建立在自然的无限转化过程中。
三、语言系统的可使用性与神话的制作质量
罗兰·巴特在《今日之神话》的开头即指出,语言要成为神话,需要特殊的条件。神话的言说方式(措辞)是由为了恰到好处地传播而已经精心加工过的材料铸就的,这种材料就是处于初生符号学系统位置的语言系统。这说明,神话制作的质量及其传播效果,依赖于作为载体的语言系统的特性即其可用性。对于这种可用性,罗兰·巴特在具体论述神话制作过程时做出了零星但是明确的论述。总结这些论述,对于理解神话制作的基本逻辑特别是神话借用语言系统及其指事的分寸与界限,很有帮助。
一是语言系统需要传递事实性信息。罗兰·巴特在文章的第一部分即说明,神话的言说方式是一种信息。神话需要向解码者“提供信息”,才能植入意图,也才能使其将自己的符号价值伪装成事实系统完成自然化。其所举的案例是,巴黎的报纸报道了蔬菜价格由于季节丰裕性而下跌,但是为其注入了政府工作效率的神话。虽然次生系统通过人工伪造的形式溜进了初生语言系统的行李车,使其获得了朴素自然的言说方式。但若不是菜价下跌是明显的事实、是关乎巴黎市民生活的事实,这种自然化将毫无意义,因为没人会关心作为神话能指的该陈述。
二是能指与概念之间应该具有可类比性,从而赋予神话以理据性。他指出,神话的意指作用绝不是完全任意的,它总是一部分是有理据的,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可以类比之处。不仅如此,作为与概念相关联的能指形式,应当与神话的历史语境相关。这是因为人类社会在特殊历史时期的需要,使某些现实之物转变成措辞状态。只有人类历史决定了神话语言的生死,神话是历史选择的言说方式。白人和黑人都可向三色旗行法兰西军礼,但在反殖民主义语境下,黑人敬礼能够更好地批驳对法兰西帝国殖民行为的指控。虽然“法兰西帝国性”这个概念可以对应很多能指,但是它们都需要描绘法国与非洲殖民地的和谐关系。
三是能指无论作为形式还是作为意义,应当具有可塑性。这也主要包括两个层面。在属性层面,神话要求语言整体及其意义少有政治色彩。罗兰·巴特指出,存在著强的神话和弱的神话,强神话让人看起来赏心悦目,弱神话则会显得生硬,因为政治色彩鲜明的语言不容易自然化。比如与树相比,苏丹人身上的政治负载完全接近表面,要驱散它们需要大量人工的自然,且会影响神话传播的效能。在形式层面,语言系统特别是形象式的语言系统不能过于完整,使神话没有随物赋形的余地。因为神话要将能指瘦身而完成意指,完整的形象会压缩意指空间。语言系统中抽象的概念因为其多义性而给神话留下了镂空的意义,使其能够轻易地透进去并充满其中。纯粹形式化的数学语言和无序的诗歌语言因为极易转化成为空洞的能指,神话会将其整个地掠夺。语言的可塑性决定了神话的言说策略。
四、结语
根据罗兰·巴特的论述可以发现,神话虽然是劫掠语言、扭曲意义,植入概念以实现传播意图的伪自然,但是它区别于其他意识形态的根本标志,却是基于事实系统并呈现为事实系统的言说。罗兰·巴特在短文中不厌其烦地剖析了媒体时事内容中的话语及行动性细节,剖析了事物的特性以及神话随物赋形的意指。从这个意义上说,资产阶级大众媒体中呈现的神话是“用事实说话”的伪装术。正如胡乔木1946年所说:“他们从来不说我以为如何如何,我以为应该如何如何,看来他们简直是些透明体,只知道报道外界的发展。但是他们实在都是些很厉害的宣传部长,他们是用他们的描写方法、排列方法乃至特殊的(表面上却不一定是激烈的)章法、句法和字法来作战的,他们的厉害就在当他们偏袒一方面攻击另一方面的时候,他们的面貌却是又‘公正,又‘冷静。”[3]这提醒我们,无论是在新闻传播实践中还是在新闻传播研究中,如果只记得“说话”而不记得“用事实”,或者忘记了语言系统的指事功能而直奔意指作用和意识形态,只能是舍本逐末之举,要记得,“我们不用假装,因为我们所宣传的只是真实”[4],而这种严格的用事实说话的方式是我们新闻宣传根本的方法论。
[本文为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编号:2017BXW00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李彬.传播符号论[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VII.
[2]李彬.传播符号论[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68.
[3]胡乔木.人人要学会写新闻[J].新闻战线,1983(2).
[4]胡乔木.人人要学会写新闻[J].新闻战线,1983(2).
(祁涛为河南大学传媒研究所研究员,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辛小月为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
编校:王 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