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化的神话叙事:解读《海洋奇缘》

    张馨凌

    美国迪斯尼电影公司新近推出的影片《海洋奇缘》①,按照译名来看,属于“奇缘”系列;按照类型来看,属于成长电影。之前声名大噪的有《风中奇缘》《冰雪奇缘》等,当然,所谓奇缘其实都是中国的翻译。而这种翻译本身,其实暗合了这一系列影片的主题——成长。自19世纪美国建国以来,成长小说、成长电影在美国一直是一种比较热门的表现方式。从早期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白鲸》到20世纪中期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等,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式,即“成长+历险(旅程)”。《海洋奇缘》的策划和制作,无疑也是这一主题的再次呈现,只是这一次,这部影片的核心理念借助的是古埃及的神话原型,而意图反映的则是与当今自然现状的呼应。

    一、 叙事角度:成长的“两极化”

    《海洋奇缘》的故事发生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岛上居住着的是被称为“航海者”的部落,但这个部落已经多年没有出海。酋长的女儿Moana在大海的召唤、祖母的鼓励和内心对远行的渴盼这三种力量的推动之下,违背了父亲的意志毅然出海,途中与半神毛伊相遇,经过一番历险,找回了女神丢失的特菲堤之心。特菲堤之心的回归,不仅带来了自然女神的回归,还恢复了部落航海者的荣光。最重要的成果,显然是岛上自然生态的复归和女孩Moana的“野蛮”生长。

    《海洋奇缘》之所以归类为成长类型的影片,不仅仅是因为它的主要受众是成长中的青少年。正如巴克敏斯特·富勒所说,人的创造,不是要复制自然,而是想找到其遵循的原则。这种归类不是指它在循规蹈矩,只知道“复制”,而是意图传达一个原则,即影片的成长主题其实是来自古代神话的当代故事再创作,是一种对遥远过去的结构的认识和再现。

    《海洋奇缘》在视觉层面呈现的影像叙事,其实有三个线索:第一,自然女神的特菲堤之心被盗,丢失带来的是生命的灾难;第二,航海者部落使命的遗忘,遗忘带来的是生活的困难;第三,Moana远离家乡的追寻之旅,追寻带来的是英雄式的回归。第三条线索也是影片正面表现的内容,也就是Moana从家庭或部落游离,踏上海洋之旅的故事。

    从这三个叙述线索的内在联结来看,所谓古代神话的当代再创作,实际上指的就是“英雄之旅”。英雄的旅程自《荷马史诗》起就一直被人们所书写,小姑娘Moana即神话传说中的英雄:她找回了丢失的特菲堤之心,她为岛上的部落带来了生命的机会,她在旅程中获得了自我的成长。正是因为Moana的存在和行为,方有可能扭转丢失和遗忘带来的苦难。小英雄Moana,象征着自我对身份和自身整体性的探求。这个结论适用于Moana自己,也适用于半神毛伊和生命女神。

    也就是说,更进一步地这三个线索指向的都是“两极化”的影像叙事。所谓两极化是指“将现有的元素整合到对立的阵营里,特点和方向迥异,故事会通过两极化产生能量或发挥力量。”[1]英雄之旅涉及的这三个线索至少在两种意义上两极化了:单个元素内心和外部世界的维度;正面和负面能量的可能。

    以女神为例,女神即自然女神,也是创世女神,她胸中的特菲堤之心是其能量来源。有了特菲堤之心,她可以创造世间万物,一切生机勃勃,是善良与美好的化身。但是,一旦丢失特菲堤之心,她则化身为岩浆魔鬼厄卡,代表着邪恶与毁坏的力量,意欲毁去海洋中的小岛及岛上的生灵。女神自我的对垒,从极善到极恶的转变正是两极化叙事的典型表现。

    本片中“两极化”叙事的解决方式主要维系于Moana一人。在此必须要避免的偏误是:Moana是问题的主要解决者,但仅仅依靠她自己是完不成这个任务的。作为其导师的祖母和父亲,作为同行者的半神毛伊甚至那只傻傻的小鸡,都是她的英雄之旅必不可少的要素。这也是《海洋奇缘》除两极化之外,另一个显眼的地方——神话色彩。

    二、 女神/自然的重生:神话色彩

    在《海洋奇緣》中,Moana之所以能让冲突、遗忘、稚嫩等或消失或回归或成长,源于神话的力量,源于航海者部落的古老神话。当然,影片中的神话因子,不仅是航海者的神话,更来自于女神这一形象。

    这种女神形象在世界各地区的民族神话中都可以见到,她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叫“大地之母”。在古希腊神话中,她是地母盖亚,在中国神话中,她是女神女娲,在《海洋奇缘》这个想象的世界中,她是特菲堤。

    特菲堤女神来源于南太平洋列岛族群的神话传说,可以说是一种隐喻或象征。她代表着自然,也代表着人类的理想家园。但在《海洋奇缘》中,她的原型还可以追溯到古埃及的伊西斯那里。所有这一切,都通过Moana祖母讲述的故事、孩童的游戏和山洞里的笔画得以展现,形成一个吸引女孩前行的力量之源,起到召唤和伴随的作用。

    在神话传承的意义上而言,特菲堤的形象与伊西斯有直接的关系。伊西斯是古埃及大地母神,最重要的女神。她是丰产和母性的庇护者,主司生命和健康。对伊西斯的崇拜,并不局限于埃及。西方文化的发源地希腊,同样盛行伊西斯崇拜,西欧和亚洲的印度都有她的相关传说,“在希腊——罗马世界,伊西斯被尊奉为大地的统治者,星空的创造者,航海的保佑者。船帆的发明者。”[2]另一方面,伊西斯还是被压迫者的保护者,妇女的援助者,受辱者的安慰者。而伊西斯之所以拥有这些名号,其实正是因为在神话传说中,她自己正是受难者本身。

    这一神话形象与《海洋奇缘》中的特菲堤互相呼应。甚至可以说,特菲堤是伊西斯的简化版,也就是航海保佑者和妇女的援助者。特菲堤这个形象本身也体现出两极化的特色,创造生命的女神与毁灭生命的恶魔集于她一身,理想家园或者末日世界也只在她一念之间。

    古代神话的两极化,一般是神与人之间,或者冰与火之间的永恒争斗。《海洋奇缘》的神话色彩,不仅在于复现了特菲堤/伊西斯,半神毛伊,岩魔厄卡等神话人物,还在于借助这些人物和毁灭/重生的传说隐喻现实的世界。

    换言之,神话的产生、神人的对抗、冰与火的争斗其实都是人和自然世界的博弈。人和自然世界的关系,从来都充满张力。人类面对自然世界的态度,实际上决定了未来人类的生活状态。美国曾于2015年推出系列公益影片项目《大自然在说话》①,在《大自然》篇中,大自然以拟人化的方式表达人和大自然关系的关系:有人称我为大自然/也有人叫我大自然母亲/我已经度过了四十五亿年/是你们人类存在时间的/两万两千五百倍/我并不需要人类/人类却离不开我。通过“我”(拟人化的大自然)的言说,传达了人和自然的“庇护”关系。而人类倘若没有反思,则会失去这种庇护,也就是“你们的未来取决于我/如果我繁盛/你们也将繁盛/如果我衰败/你们也会衰败/甚至更糟”。这样的言说和反思是《海洋奇缘》和《大自然在说话》的宗旨所在。

    两极化的神话叙事,不是非此即彼,也不是为了创造冲突,更不是为了对立。叙事的目的,除了增加梦幻般的色彩,更是要通过影像内部的象征和隐喻,传达出一个目的:成长或平衡。

    三、 成长:欲望与平衡

    两极化神话叙事营造下的成长,不仅是个人的成长,更是个人所处世界的成长。而个人的修复或成长,不仅要依靠当下的力量,还有来自神话的传承。没有这个来自遥远过去的传承,仅凭个人的力量完不成自然的修复。

    因此,片中最重要的两个片段,其中一个是童年的Moana在海边嬉戏时,被沉落海底的特菲堤之心选中、触摸,开始感受到神秘力量的召唤。特菲堤身为航海者的保护神,虽然丢失了至关重要的能量之源、清醒之心,但她的力量仍然强大。其后少女时期的Moana拉起桅杆踏上追寻之旅时,一直伴随着她的除了那只傻傻的小鸡,还有海水,也就是特菲堤的另一个化身。这意味着,在女孩Moana的成长中,女神扮演的角色即是引路人,也是同行者。引路人给追寻之旅中的女孩以前路的指引,使其不至于迷失方向。而同行者的意义在于,在成长的路途中,个人不再孤独,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互相支持、互相支撑,共同成长。另一个重要的时刻是女孩Moana“认出”岩浆恶魔即女神的那一刻,也就是Moana能辨识幻想与现实,并能找到解决之道,使之平衡的那一刻。

    在这个意义上,影片中的女孩和女神实际上是一体两面,互为映射。女神的“堕落期”(特菲堤之心丢失的漫长岁月)其实是女孩的生长期,而女神的重生则要依靠女孩的成长。这不恰好也是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吗?那么,从女孩到女神,从人类的日常生活到自然的现状,这之间的聯结自然是神话。

    问题是:在诸多可用的故事元素之间,为什么好莱坞(尤其是迪斯尼)电影对神话因子情有独钟呢?这要回溯到荣格关于集体潜意识的阐释上。荣格认为,对成年人来讲,神话犹如镜子,可以映照出一个遥远岁月的本我。他是较早指出全世界神话和童话有相似之处的学者,认为人类的所有经验行为都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这就是集体潜意识。而集体潜意识从何而来,就是神话。在荣格看来,人类遭遇的各种精神问题,都因为与“储存在我们内心的那些古老的智慧”断绝了关系。②在荣格看来,要重建人类与这些古老智慧的联系,可以通过我们自己做的“梦”。而电影,正是一种特别的梦,它通过声、光、电等形式展现对于人类来说具有重要意义的事物。

    具体到《海洋奇缘》这部电影,导演通过神话这个媒介,试图展示或唤起人们与古老智慧的联系。有两大原因可以解释影片的用意。首先是“神话的力量”。这一说法来源于风靡欧美的神话学加约瑟夫·坎贝尔所说:“英雄的愿景、观点和灵感来自人类生活与思想的原始动力。因此他们雄辩,具有说服力,他们表达的不是当下分裂的社会和精神,而是社会重生的永恒源泉。”[3]在《海洋奇缘》中,小英雄Moana呈现出了异于其他类型片主人公的“野蛮”气质——孤身出海、勇敢向前,即使遭遇重重阻碍也不放弃的航海旅程,其间表现的父与女(Moana和父亲)的矛盾、同行者的犹疑(Moana和毛伊)、与敌对者的冲突(与岩浆恶魔厄卡),这种种事实不是为了表现小岛即将毁灭和诸人内心的摇摆,而是要呈现一个核心,即:人类何以生存于世,为什么必须彼此相依?影片通过Moana形象的塑造,试图展示的答案是——勇气和平衡。当然,必须注意的还有,在Moana勇往直前之前,她内心的动荡和摇摆,其实都来自于某种程度上与神话发生的断裂。只有在祖母的指引下,去到祖先的山洞,在幻象中回顾了祖先们在神的引导下作为航海者的历史,Moana才获得了来自祖先的力量,也才找到了自己行动的动力。

    另一个可以解释影片用意的说法依然与神话有关。这一说法来自于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他有一本书《神话与意义》,内容主要是展现他“穷毕生之力于诠释神话、尝试揭露神话对于人类知性的重要性而得到的洞见。”[4]这些洞见根源于他对世界上诸多部落和族群研究的研究。列维-施特劳斯发现,神话元素重复出现在各个族群的传说和故事当中,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即“神话是静态的,我们可以发现同样的神话元素一而再、再而三地混合,但它们都还是在一个闭锁的系统里面。”[5]这个说法当中要注意的是,所谓静态的神话并不是指故事本身的人物、情节等一成不变,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奇缘”系列电影。此处的静态更多的指的是神话本身的神秘色彩以及神话性的解释细胞,也就是原始人想象世界和创造世界的方式。在这个基础之上,列维-施特劳斯指出:“由于神话的细胞或原本具有神话性的解释细胞可以有无限多的组合和重组的方式,于是乎确保了历史的开放性格。它昭示我们:尽管使用的是同样的材料——因为它是所有群落、氏族或宗族所共有的某种遗产——还是可以成功地为每一个群落、氏族或宗族分别构建起一套套独具创意的描述。”[6]

    所谓独具创意的描述,在影片《海洋奇缘》中的表现,一是女神特菲堤的三个分身:本体生命女神,拟人态的海水以及岩浆恶魔厄卡,三者之间的关系是互为共生,却又彼此分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另外就是半神毛伊身上会动的纹身,即是他英雄事迹的生动再现,也是令人惊叹的讲述故事的方式。

    列维-施特劳斯的研究指出了神话的无限重组性,也就意味着故事可以有多种讲述的可能,也可以有多种结局的方式,正是在这一点上,《海洋奇缘》既属于“奇幻+成长”类型的电影,又因为重组的时间和空间的差异,使其带上了海洋气息和环保标签,而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成长故事。《海洋奇缘》的存在,更好地诠释了所谓“独具创意的描述”,只是这种描述不再是面对某一个单一的族群或封闭的部落。当它作为电影传播出去的时候,其受众是全球化时代中的所有观影者。也就是说,它不再是一个口耳相传的神话故事,而是经过重新包装、重新演绎,适合于普罗大众的神话性的故事。

    《海洋奇缘》的导演为自己的故事披上那么一层神话的色彩,当然目的不在于展现一个奇幻的世界,也不在只关注一个小英雄的成长,更深层次意图达到的目的,是唤起人们反思自身,反思大自然与人类的关系。因此,影片借助故事想表达的主题实际上是人类自身的成长,而这种成长(心理学意义上的),指的是能够追逐自己的欲望,并能达到相对的平衡。在影片本身,可以说就是Moana正视自身航海欲望的时刻,是她认出被恶魔化的特菲堤真面貌的时刻。无法正视,无法辨清真相,不去追逐平衡之道,就无法达到真正的成长。

    结语

    《海洋奇缘》也许不是极具深度之作,但通过分析其故事架构、人物形象以及神话底蕴,可以得到有益的启示。在前工业时代,书籍承载了人类的知识的结晶,是一座智慧的宝库。在人类的社会文化变迁的历史中,书籍也承担了中介的力量。人类通过书籍,达到了改变世界的目的。而当今全球化的时代,电影、电视以及各种新媒介的加入,使书籍已经不再一枝独秀。尤其电影,因为是视觉文化,对于观者的冲击更加直接和强烈,因为成为传播主力军。更有甚者,电影同样是人类观照自身、反思自我的一面镜子。它通过构思精巧的故事,通过借助科学技术营造的视觉效果,以及藏身故事中的神话色彩,融理性和感性于一炉,呈现了一个“梦”中的世界。这个梦中的世界,或许可以让人类再次找到与世界的联系,而不再是一种过度的使用以及精神上的空乏。

    参考文献:

    [1]克里斯托弗·沃格勒.作家之旅[M].王翀,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5:289.

    [2]M·H.鲍特文尼克.神话辞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328.

    [3]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M].黄珏苹,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14-15.

    [4][5][6]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神话与意义[M].杨德睿,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1,62,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