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私小说的“事实”与“虚构”
林梓弦
内容摘要:“私小说”是日本近代文学中的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在日本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私小说最大的特征是如实描写,受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而出现。本文试通过分析日本私小说的开山之作——田山花袋的代表作《棉被》中符合作者真实生活的“事实”及其“虚构”成分,论证私小说不仅是作者对其个人生活的“露骨的描写”,更是利用小说的虚构性赋予其作品以客觀的真实意义。
关键词:日本私小说 事实 虚构
田山花袋,日本小说家,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先驱、私小说的开创者。1904年,在文艺杂志《太阳》上发表了著名的文学评论《露骨的描写》。在这篇文章中,他批评明治文学重视技巧的写作方向,而主张排除技巧、按事实描写的“露骨的、大胆的”描写,吹响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第一声号角。1907年,他基于自己“露骨描写”的文学理念,发表了被誉为日本自然文学第一作的中篇小说《棉被》,开创了日本私小说的先河。
《棉被》的主人公竹中时雄是一名作家,为了生计不得不去一家出版社做地图编辑,事业上无甚成就。同时,由于人到中年,竹中也逐渐对自己的妻子失去了兴趣。正当他快要对生活失去全部信心的时候,一名狂热崇拜竹中时雄的文学女青年芳子住进了他家。芳子对文学创作充满着热情,时雄从她身上感受到了生活的新乐趣,陷入了猛烈的单相思之中。但由于妻子的嫉妒和芳子父亲的反对,竹中只好强压住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爱慕,郁郁寡欢。当芳子交了同龄的男友时,他因无法在精神上独占芳子,无奈只能让芳子的父亲将她接走,以此来拆散芳子与男友。芳子离开后,时雄盖上芳子的棉被,埋头闻着芳子棉被上的余香,肆意地哭泣发泄。
这其实是田山花袋本人的一段实际生活的真实写照,竹中时雄的人物原型就是田山花袋本人,而芳子就是其女弟子——冈田美知代。美知代很早就开始崇拜田山,多次给他写信表达自己的崇敬之情,且那时田山也厌倦了与妻子寡淡无味的生活,所以迅速被美知代所吸引。但囿于传统道德的束缚,他未能向弟子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沉溺于空想与感伤之中,采取了这种近乎变态的举动,发表了这篇小说,以表达自己对女弟子的爱欲、不安与绝望的情绪。这种无所顾忌地暴露自己生活中最丑恶的部分,完全违反明治的伦理道德,所以该作品发表以后,舆论一片哗然,日本文坛也遭受了很大的冲击。
《棉被》采取了客观、中立的描写手法,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更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只有娓娓道来的作者的情感世界和内心矛盾,完全体现了作家本人所主张的“露骨描写”的精神,是一部“赤裸裸的、大胆的个人肉欲的忏悔录”。
一.私小说的文学特点
日本私小说的特点之一,是取材于作家的真实经验和日常生活琐事。私小说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孤立地描写个人的真实经历和心理活动,直截了当地暴露自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大多数私小说作家认为,他们所坚持的艺术上的“唯一真实”,就是细节的真实。他们将再现现实的准确性,同从艺术上理解现实的真实性对立起来,只追求外部的逼真,而忽视现实中具有特征的事实,并对这些事实作出阐释和评价。这使得私小说过分私人化,未能通过对生活的描写引申出对人生、对社会的感悟,使得小说缺乏一定的思想深度。
日本私小说的另一个特点,体现在作者倾向于如实地“自我暴露”。即便是对自己个人生活中的丑陋、不符合道德常理的现象也从不避讳。“露骨和大胆,始终是无所顾忌的”。所以许多自然主义文学作品和私小说作品都取材于人类阴暗面的兽性、丑恶。他们在暴露之余进行“自我忏悔”,企图通过情欲的描写和遗传性的分析,来探求造成社会罪恶的根源。在《棉被》中,田山花袋描写了自己真实的人生经历,将自己对弟子芳子——冈山美知代的感情毫无保留的表达出来,这种大胆的姿态震惊了当时的日本文坛,也开创了日本私小说的先河。田山通过这种“露骨描写、大胆暴露”的方式来宣泄自己对人生和社会的绝望,将这种充满自我意识的现代性格展示给了公众。
同时,日本私小说强调排除技巧,反对虚构和想象。私小说创作家强调文学创作不仅是技巧的磨练,更重要的是“主观的磨炼”,要让“主观客观化”,以此达到如实地反映现实的目的。田山花袋强调:作家不能受技巧的支配,不能让技巧束缚自己的笔触,要进行“露骨的描写”。私小说作家们认为,如果想要通过主观来观察客观,就应将创作的重心放在对客观的如实描写和原原本本的再现上,任何的技巧在此时都无法发挥作用。
二.私小说中的虚构性
私小说的三个文学特征总结起来就是“现实性”,即尊重现实且完全遵照现实。但《棉被》中的所有描写真的完全是田山花袋本人的真实经历吗?如果仔细阅读全文,再结合田山花袋当时的人生经历,我们能够找到此作品中许多与田山本人经历不太符合的情节。
首先是作品的背景设计。作品中女弟子的人物原型冈山美知代,于1904年2月入住田山花袋家,但田山在1904年3月就作为日俄战争的战地记者离开东京前往战场前线。那时的田山花袋无论是在交友方面,还是文艺创作方面都十分活跃,展示出了很强大的活力。虽然他当时在文学创作方面还没有取得惊人的成就,但在文学评论领域,他于1904年1月发表了著名的自然主义文学宣言《露骨的描写》,在文坛上引起了巨大反响,文中可窥见其试图开启日本文学新潮流的雄心壮志。即使是在冈山美知代离开他家的1906年1月,他还在与另一位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先驱——岛崎藤村商量着出版《破戒》的相关事宜。以上不难看出,当时的田山花袋并没有完全丧失对人生的希望,反而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即便他对女弟子美知代所谓的单相思确有其事,但这与他笔下的主人公——竹中时雄的颓废、沉溺、压抑的人物形象仍然存在着巨大的落差。
作者为什么会对自己人生经历进行如此的取舍呢?这难道是与私小说家们所秉持的自然主义文学的创作理念相悖吗?这里作者想通过作品表达的不仅仅是其个人的人生经验,也与他在创作作品时的心态和对自我人生的定位有很大的关联。田山花袋在《露骨的描写》中宣扬“露骨描写、大胆暴露”,满怀期待地想要开创日本文坛的新局面,但直到《棉被》正式发表之前,他都没有创作出与其新理念相符合的作品。反倒是其好友岛崎藤村在明治39年率先发表了小说《破戒》,在日本文坛掀起了一股自然主义文学的风潮。“好像自己一个人被落下了,虽然去参加了战争,但什么作品都没有写出来”。小说中竹中时雄身上所流露出来的对自己暗淡无光的事业的颓废与郁郁寡欢也都来源于此。同时,田山花袋将文坛的这些新动向与日俄战争胜利后的整个社会的昂扬气氛联系起来,所以“什么作品也没有写出来”的他感受到的除了“焦急”,还有与社会的昂扬气氛相隔的孤独。在这样一种心态之下,田山花袋抹去了自己的参战经历,加强了小说主人公身上的郁郁不得志的孤独成分。同时,也只有将背景更加锐化,加强对主人公索然无味的工作、平淡的家庭生活和无法满足的对异性的渴望的描写,才能对后面芳子的出现给竹中带来的冲击有着很好的铺垫,与后文芳子激发出的竹中激烈的情感相呼应。
除了背景设计,《棉被》中还有许多细节也与田山本人的经历不符。“她那充满活力的态度仿佛让时雄又回到了新婚时刻”。田山花袋笔下的芳子是一位有着美丽笑脸和清脆笑声的青春靓丽的新女性。但事实上,人物原型冈田美知代并没有那样如花似玉,从照片来看只是一位长相普通的女性,而且性格比起芳子来也显得十分内敛,没有那么跳脱。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者心中追求对美知代形象塑造的完美程度。通过对芳子形象的完美刻画,进一步锐化芳子的积极形象,使后文竹中对芳子的猛烈爱意等情节的存在更加合理。
同时,大多数读者都能感受到竹中时雄这个人物身上的复杂性。田山在小说中将竹中描写为在无人之时丑态十足,但一旦到了芳子面前,又变成了那个“态度公正、率直、富于同情心的绅士了”。而且,书中写到的竹中偷看芳子男友寄给她的信件这样受到众人谴责的行为,也被人物原型美知代所否认,“我会主动将男友的信件给老师看,绝不会存在这样的偷看行为”。这些情节都能表现出田山对竹中形象一定程度上的丑化。作者通过一定的虚构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竹中时雄这一人物内心世界的挣扎。他一方面想如实地表现出自己当时对美知代的那种不伦的爱恋和可耻的嫉妒,但同时又想表现出竹中内心还残存的羞耻感与道德底线。这与自然主义文学所标榜的“暴露现实的悲哀”的纯粹描写内心难以启齿的丑恶有着一定的区别,让其笔下的人物更加鲜活,人物形象更加饱满。
私小说之所以被称为“小说”而不是自传,与其现实性与虚构性的结合是密不可分的。也许大多数人在阅读私小说时,会更关注作品中作者内心灵魂的真实袒露,认为创作者只是在片面描写自己的真实经历。但私小说作家们通过将现实性与虚构性相结合,除了忠实地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之外,还不时地赋予自己的情绪以某种客观的真实意义,塑造饱满、生动、立体的人物形象,给予了看似灰暗颓废的私小说以一定的积极意义,这种灰暗颓废正是自然人性真实的另一面,象征着长期受到社会压抑的理性人格的自我觉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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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