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软埋》解读

    徐蝉璐 陈智峰

    《软埋》是继张炜的《古船》、莫言的《生死疲劳》之后又一部反映土地改革的小说,而和《古船》通过受害者自觉负罪赎罪的忏悔达到制止暴力,进而消除仇恨的蔓延与复活、《生死疲劳》以受害者被迫承受畜道的磨难而逐渐消除仇恨不同,《软埋》中的受害者通过主动遗忘埋葬历史,防止它通过记忆对受害者及其后人继续造成伤害。

    因此,“遗忘”是《软埋》中许多人物的选择。在土改中失去亲人、承受了极大创痛的吴家名、陆仲文选择了主动遗忘,“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让后代知道这个地方”,决绝的忘记或是因为记忆太过沉重,或是因为痛和恨得太深,他们选择遗忘是不想让后代再背负这些。主人公丁子桃的失忆虽然是掉落河中所致,但在她被动遗忘后,潜意识也强烈地抵抗着记忆,每当她试图回忆,便有莫名的痛楚包裹她的全身,令她无法忍受,这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选择遗忘。而他们的后辈吴青林,尽管探知到了那些沉痛的记忆,也选择不再继续下去,而让它们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被自己淡忘。他们选择遗忘,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其原因正如小说中所写,“忘记不见得是背叛,忘记是为了活着”。唯有放下背负着的太过沉重、痛楚的记忆,他们才能轻松地生活。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遗忘。小说中的龙忠勇是主要人物中唯一一个与土改暴力的亲历者没有直接联系的人,他的身份是大学老师、吴青林的老同学。他在小说中不仅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作用,而且担任着旁观者、记录者的角色。对于那些被软埋的记忆和历史,他选择担负起继续探究和记录的责任。小说的结局并不代表故事的全部结束,龙忠勇将继续循着“小茶”“云中寺”的线索探寻下去。龙忠勇在小说中所扮演的角色,其实正是写作这个故事的方方所扮演的角色。和四五十年代亲历者的土地改革题材小说创作不同,方方未曾参与这场运动,在生活经验的时间上也有一定的距离,属于非亲历性写作,因此,方方的写作注定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而她写下这个故事,正是要记录那段历史,她的记录是没有偏私的,既记下受虐者的苦难,也记下执行者的想法,交由读者自己思索、判断。

    对于像青林这样的平庸者、现实主义者来说,学会自然而然地记住、自然而然地忘却,跟着时间这个人生最好的导师走,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但龙忠勇则不同,他是大学老师,并且拥有有关这段历史的诸多线索,他就有探究和记录的责任。方方在一次记者采访中说道:“我也提到了可以忘却。因为老百姓把自己的生活照顾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认真比较,普通民众生活还是蛮艰难的。但那些被冠以精英名称的人,那些大权在握的人,他们得承担一些社会责任。你有一定的文化层次、有一定的思想、甚至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职务地位,你们就不能够去挡住这些历史,或者不允许别人披露社会进程中的重大事件。既是精英,就要对国家负责,否则你也就是庸众了。”而方方作为作家,更深知自己肩负着这样的一份重任,因此她要写下这个故事。

    庸众可以选择软埋记忆,以求得更轻松安宁的生活;精英阶层需承担起记录的责任,不让历史被软埋,这是方方通过《软埋》想要表达的主要观点。此外,这篇小说中也体现了其历史不可知论的观点,主要的体现是方方记录的多元视角及小说中的多次错过。

    方方记录这一历史事件的视角是多元的。从受害者丁子桃、吴家名的视角,我们看到的是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中,地主们被批斗、被折磨、被杀害的暴力,他们失去亲人、失去家园的痛楚,以及陆家人集体含冤带怒软埋自己的惨烈。从当时土改支持者的角度而言,尽管他们知道当时的行为矫枉过正了,但当时的情况太复杂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参与土改,没有经验,也不懂法治,基层农民激情万丈,工作组光想着要为农民说话办事,也未尝制止,虽然有过不少的失误,社会稳定的代价很惨重,但重要的是稳定了。作为和平年代出生的后辈,如青林、龙忠勇,他们更多地考虑到的是人,而江山对于他们来说太过宏大和遥远,他们觉得本可以不残忍至此,如果能够理智地对待,应该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对于这段历史,无论谁来叙述,都无可避免地站在自己的视角和立场,无法完全脱离主观性。因此,无论怎样叙述历史,都不可能真正地还原历史的真相,历史是不可知的、难以下完全的定论的,正因如此,对于同一事件,不同的人才会有如此多样的看法。

    错过,是指本可相遇、相识的人物却并未实现的情节设置,是文本戏剧性的体现,在《软埋》中至少有三次错过。老起与刘晋源相约第二天给他看表兄的照片,辨认吴家名是否就是他失散的亲人,刘晋源却在那天夜里离开人世,他的葬礼上,老起静悄悄地独自来又独自离去,谁也不认识他,就这样他错过了得知表兄下落的机会。青林在发现皮箱中的日记后很久才开始阅读,并发现了日记中与自己父亲的人生轨迹有着密切联系的人正是领导的父亲刘晋源,他本来可以向他了解父亲的过去,但这时刘晋源已经逝世。当故事的最后,丁子桃终于爬完十八层地狱,记起了过去发生的一切,她本可以将这一切说出来,却在这时走完了生命的全过程。作者运用延宕的叙事手法,制造了这一场场错过,让那些作为后人了解、探寻往事真相的关键连接点的人物提前逝世。虽然错过往往是巧合的艺术,但这里的错过却更为故事增添真实感,因为大多数历史的真相往往如此。当曾经亲历的那一代人全都离开人世,事件的真相便永远地封存。

    正如方方借小说中的人物之口所说的那样,“所有的历史,最核心的部分,都是不为人知的。而所有的推测,又是那么不可靠。所以,世上很多事情,我们都无须知道。因为你以为你知道,但实际上你所知的或许根本不是原来的样子。”“真相又岂是语言和书本所能描述出来的?这世上,没有一件事,会有它真正的真相。”但纵使明白历史的真相不可知,方方还是要从多个视角记录下这一切,留给后人去了解。

    这篇小说的叙事方式也是较为独特、值得探讨的。正如方方写在《软埋》扉页的那样,这部小说的“结构非常有意思,现在的故事正着讲,过去的故事反着讲”,小说在叙述整个故事的时候有显性和隐性两条线索,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两条线索自丁子桃陷入梦境后再未相交。小说的开头从故事的中间起笔,叙述了丁子桃1952年从河中救起并失忆后的经历,她与潜藏在失去的记忆中的恶魔的搏斗为后文的展开制造了悬念。当故事行至吴青林带丁子桃到她为她购置的新别墅后,叙述的两条线索便交叉并行。后来的事情依然按照时间顺序发展着,而对过去的事情的叙述,则从“灵魂不在现世”的丁子桃的视角,以从十八层地狱的底端一层层上溯的方式,按照時间的倒叙重历失忆前作为胡黛云的她所经历的种种往事。虽然两条线索叙述的顺序截然相反,但经过作者对两条交叉线索出现顺序的精心安排,小说带给读者的仍然是一层一层剥开真相的畅快淋漓之感。

    正如方方在小说中所表达的那样,历史的真相是不可能被完全还原的。只要是由人叙述的历史,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人站在自己的立场和情感态度做出的主观选择和加工。方方创作历史题材的小说,取材于自己的阅历、见闻,尽量地将虚构的人物、情节放在自己认知中真实的历史背景下,这是她作为创作者以自己的方式呈现出的真实。读者不应将作为文学真实的某些虚构的情节当作历史的真实加以批判;而对于作者尽量还原的、想要呈现的真实,站在其他立场的评价者当然有批评的权利,但他们应该明白,他们和方方一样,谁都不能代表完全的真实、绝对的正确。总体而言,方方的记录没有一边倒的否定,也没有太过激的言辞,而更多地从人性的角度来省思。故事中站在各个立场的人,方方也都揣摩了他们的情感态度,代替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大体来说,这篇小说是较为客观的。

    [作者通联:徐蝉璐,浙江温州市第二外国语学校;陈智峰,浙江温州市第二外国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