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戏》中的主客心态分析
冯明涛
《社戏》是鲁迅小说中的特例。在深沉深刻、冷峻蕴藉的鲁迅小说群中,《社戏》独树一帜,以质朴欢快的内容、缱绻清新的语言、自然明朗的风格谱写了一曲田园牧歌。《社戏》写于一九二二年,是时鲁迅人已中年,记忆过滤掉陈杂,召唤出美好,诗化了童年记忆。久浸城市的冗杂疲惫,鲁迅将遥远的平桥村视作梨花一梦的精神家园,以孩童视角,展望乡村世界,感受纯真的人情美。这种人情美表现在“我”和母亲的客人心态上,即享受意识和边界意识,也表现在平桥村人的主人心态上,呈现意识和服务意识。
一、客人心态
客人心态即走亲访友做客时的心理状态,往往包含两种矛盾的意识——享受意识和边界意识。享受意识是为客时的轻快感觉,无须付出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主人的盛情和款待;边界意识则是为客时的小心谨慎,既有对主家接待的感激之情,又有怕打扰到人家的担心,从而划定自己的言行范围。在《社戏》中,“我”身上主要体现享受意识,母亲身上主要体现边界意识。
“我”是个孩童,尚不懂人情世故,又是追随母亲,有大人仰仗,便不自觉具有享受意识。去外祖母家做客,“我”可以抛掉课务,免念费解的“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到了平桥村,“我”是全村公共的远客,享受各种优待。哪怕“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可以与小伙伴们一起掘蚯蚓钓虾,“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没船看戏便“急得要哭”,使小性儿“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行船时可以坐在舱中,还以为船慢;看戏时可以托人去买豆浆而不是自己动手;明知戏让伙伴们很扫興,依然“忍耐的等着”有好戏;做豆吃时,年长的有摇船的有生火的,“我”只是跟年幼的剥豆;偷了六一公公的豆仍能自然大方地跟他交流。当然,“我”也有心存边界意识的时候,如在航船回去时,“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又如第二天“我”关心有没有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
与少不更事的“我”相比,母亲虽是平桥村的女儿,毕竟已是“泼出去的水”,哪怕归省,也紧守边界意识。从做客时间上说,她只是住几天,在“我”看来是因为她已分担了些家务,实际上恐怕跟她做客不宜久的边界意识有关;“我”没有船去看戏,外祖母生气,“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见“我”急得要哭,她怕外祖母生气,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外祖母担心,“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小伙伴借了船带“我”去看戏,她怕麻烦别人,“又说若是叫大人一同,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我”去看戏后,她深夜等在桥脚,对“我”则是“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对其他人则是“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这一嗔一笑可见她的边界意识下的区别对待。当然母亲也有心存享受意识的时候,如双喜写了包票后,她任由孩子们夜航,又如收下六一公公送的豆。
同是回乡,《故乡》和《社戏》中的“我”,心态迥异。《故乡》的“我”“本没有什么好心绪”,回故乡“专为了别他而来的”,《社戏》的“我”是为了“消夏”或者随母归省“住在外祖母的家里”,且回乡村只是“抽空去住几天”;《故乡》的“我”以主人的身份接待辛苦麻木的闰土们和辛苦恣睢的杨二嫂们,《社戏》的“我”以客人的身份被机灵活泼的双喜们和热情好客的六一公公们接待;《故乡》的“我”以主人的心态对故乡爱之深,责之切,“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社戏》的“我”以客人的心态看待平桥村这个世外桃源,虽然极偏僻,“但在我是乐土”。
同是看戏,《社戏》中写的前两次看戏和第三次看戏,感受迥异。前两次“我”作客他乡,感受的是拥挤嘈杂的戏场、刑具一般的坐板、蛮横傲慢随意“胖开”身体的观众、拖沓纷乱的表演;第三次“我”做客外祖母家,感受的是田园的自然风光、乡村的自由野趣、村人的种种优待、民俗的新鲜活泼。
二、主人心态
主人心态与客人心态是相对的,即接待客人来访时的心理状态。主人心态产生于自己较熟悉或者占据主导地位的场合,往往包含着呈现意识和服务意识。呈现意识是主人张扬长处、回避短处,希望呈现自己美好一面的心理;服务意识则是尽地主之谊,希望给客人留下美好印象的心理。在《社戏》中,在北京建议“我”去看戏的朋友、外祖母、小伙伴们、六一公公等人身上都体现出了主人意识。
第一次去看戏,“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本着谁发动谁主导的原则,这位朋友无形中有了主人心态,“我”毛骨悚然地走出戏院时,“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这位朋友想向“我”呈现北京戏的有味,失败后又有没服务好的愧疚感,才会一直跟着“我”出来。
“我”想去赵庄看戏却没有合适的船,“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我”的失望形诸于外,“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察觉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可见,“我”虽是个孩童,又是外孙,外祖母依然视“我”为客,想向我呈现“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社戏,并因家里人没有服务好“我”而生气,直到确定小伙伴们可以服务好“我”才“不再驳回,都微笑了”。
在平桥村,“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所以“我”的到来,可以让小伙伴的父母们给予他们“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小伙伴们也尽显主人的引领姿态,带“我”玩耍并给予优待;看过戏后,他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见“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示同情”,但他们并非止于同情,还想法设法解决问题,尽管他们已经看过戏了,仍然找船,撺掇,陪航,写包票;成行后,他们大的拔篙划船,小的陪“我”坐在舱中,一路说笑喧嚷;晚间的戏不甚精彩,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套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他这种解释其实是主人心态的结果——怕客人觉得无聊,从而看轻了他引以为趣的社戏;桂生还帮“我”去买豆浆,没有买到还解释说白天是有的,并补充说自己还喝了两碗,同时又周到地想到舀一瓢水来给“我”喝;尽管白天看过戏,晚上的戏又很扫兴,尽管“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呵欠来”,他们依旧陪熬,直到双喜提议回去,他们才“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回航中,吃豆即为充饥,也是乐趣,在孩童质朴的世界观中,未经大人应允的都是偷,但阿发为了让“我”吃上大的豆,依然建议偷他家的;送“我”回来后,双喜在船头忽而大声地说“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则是他尽了地主之谊后的骄傲。
六一公公得知自家豆被偷了,对于双喜们是嗔怪“你们这班小鬼”,对“我”则是笑问“豆可中吃呢”。从偷豆时双喜担忧“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可知,平桥村的豆并不像《故乡》中的瓜“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偷了这里的豆是会被骂的,但因为有“我”这个客的存在,六一公公才主人意识膨胀,不仅不不计较,还主动送豆给母亲和“我”吃,他要矜夸的是“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
《故乡》中,闰土身上散发着浓重的奴仆意识,一声“老爷”将“我”推到障壁的另一側,主人心态尽失。“我”与他“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后,也因“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功夫”,母亲也不视他为客,知他“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较之《故乡》中“我”的主人心态的尽失和母亲主人心态的尽无,《社戏》中平桥村人浓郁的主人心态,给“我”带来难忘的美感享受。
作为一个城镇人,“我”有充分的优越感,因为平桥村人“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而“我”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但面对水牛的欺生,“我”的怯懦让“小朋友们便不在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可见主客的协和平等。“我”的客人身份也给了双喜们放肆的勇气,借了八公公的船,他们可以有恃无恐地用上面的盐柴,如果被骂就翻旧账并叫他“八癞子”;面对六一公公质问是否偷了豆,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是的,我们请客”,还可以贫嘴说“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甚至责怪“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最终八公公没责怪,六一公公因“我”满足了他的呈现意识“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又送豆,又送恭维。
主客相处,协和才能有美感享受。主人满足客人的享受意识,客人紧守边界意识,拿捏享受的分寸;客人满足主人的呈现和服务意识,成就主人的成就感。《社戏》中主客相互成全才展现如此和谐的人情美。鲁迅曾在《朝花夕拾·小序》中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记忆上的“旧来的意味”展示出诱人的魅力——永远无法重现却时时摄人心魄。那夜似的好豆“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戏“也不再看到”,鲁迅对于豆和戏不再得的失落,大概也是对于主客谐和的美感享受不再得的失落。
[作者通联:西安交通大学苏州附属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