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中的女性性观念
彭鑫云
【摘 要】在《黄雀记》这样一个围绕强奸案牵扯出一系列爱恨情仇的故事中,作为故事中心的女性——仙女,其性观念成为其命运导向的重要影响因素。中国的女性性观念自古以来便在传统文化环境的重压中畸形发展,在一次次对挣脱封建残余枷锁的奔走呼号中,女性仍深陷其间,使女性永远摆脱不了某种悲剧命运,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轮回中,仙女命运的悲剧色彩愈发浓烈。
【关键词】女性;贞操;性观念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 ? ? ? ? ?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29-0218-02
读过《黄雀记》,不免会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熟悉的香椿树街,熟悉的文风,熟悉的悲剧格调,更为熟悉的是苏童对女性的书写。苏童从先锋出道,一直以来作为具有唯美主义倾向的作家,常以细腻的笔触、柔美的文字,在一种如江南水乡般的柔韵情调之下,鲜有塑造温婉柔情、贤惠软弱的女性形象,他对女性世界的描摹观照,是以像任性堕落的织云(《米》)、争权夺势的颂莲(《妻妾成群》)、泼辣风骚的金兰(《城北地带》)、刁钻乖戾的珠儿(《美人失踪》)等独特的女性形象表现出来的,但这无疑为丰富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同时有别于以往苏童惯常着力描写的女人与女人之间对立激化的矛盾冲突,在《黄雀记》中,苏童精心塑造了仙女这唯一的女性形象,并将其置于與保润和柳生这两个男人的爱恨纠葛当中,对仙女这一女性的性观念进行分析,是揭露其悲剧命运的一重要视角。
一、矛盾的贞操观
自五四时期开始,女性解放在当下中国可以说已经取得了十分丰硕的成果,性的解放也紧跟其后,逐渐使女性的身体解除了诸多的历史束缚和禁忌,但关于女性的贞操观念或是由此引发的故事情节在当下小说创作中依然大热。苏童在2015年拿下茅盾文学奖的作品《黄雀记》是一个围绕着强奸案为主轴的小说,女主角仙女的性观念呈现出的一种矛盾之态值得探讨。
贞节作为一种性规范是与私有制相伴而来的,是财产异化在人的关系上的显现。最初是为了保证“子女出生自一定的父亲”,后来它逐渐成为压迫女性的专制制度。①西方的婚姻自由观念虽然早在晚清就传入中国,但现代性爱观念在公共领域的大规模传播几乎迟至新文化运动展开之后,当时对于贞操观念的讨论在《新青年》上如火如荼地展开,被当作是人性解放的必要之举。尽管到了20世纪90年代诸如卫慧、绵绵等女作家对于女性的身体书写,将女性的身体和原始欲望通过文字的形式展现于世人面前,但是对于女性的贞操探讨直至性的形式已呈现多元化的当下,仍能引起人们的深思。小说中仙女的出场便是带着愤怒的,她出现于保润为祖父去照相馆错领了的照片上。保润向仙女讨债不成与其产生纠葛,后来在了结矛盾的过程中,仙女被保润用铁链困住遭受了柳生的强奸,因此失去了处女之身。随即从字里行间便透露出仙女遭此厄运,应该立马将柳生送进监狱,但与此相反,在金钱的迷惑下仙女却将保润告为强奸犯,致使保润无辜葬送了人生中最好的十年青春。
在文本的理解下不难发现,当时除了钱财的诱惑外,还有一点就是由于仙女对柳生的情感是暧昧不清的,那时年少的爱意很朦胧,羞于出口,这一份爱意直至怀着庞先生的孩子的仙女得到了柳生的悉心照顾之后,才变得明朗起来,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对于柳生的情感并不坏,我们先从原著中摘取一些段落来佐证:
“她记得自己当初对柳生紊乱的情感,有时讨厌,有时是喜欢的。如果当初她爱他多一点,如果水塔之约推迟三年,他们之间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呢?往事令她心痛,她鼻子发酸,眼睛莫名其妙地湿润了。”
仙女对于柳生所产生的情感可以从两个时间段理解:一是仙女对于柳生的喜欢发生在强奸案之前,情窦初开的仙女还无法辨别初恋的感觉,对异性的喜欢始于懵懂,而强奸的发生使得多年之后仍深受内心创伤的仙女回忆起来时,对柳生的憎恨混杂着些许的犹豫和模糊;二是仙女对于柳生的喜欢发生在强奸案之后,也就是说仙女可能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②,仙女知道对柳生的控诉,实际上会变为无效的,柳生家可以动用财力解决强奸案,仙女对柳生的感情是一种暧昧不清的状态,加之柳生母亲对仙女的哭诉也使得其内心摇摆不定。故而不管是在两者中的哪一种,仙女对于柳生的情感都是甚于保润的。但被强奸这件事实在是奇耻大辱,尤其是对一个纯洁的女孩而言。
“一个噩梦回来了,一个记忆也回来了。疼痛回来了,羞耻也回来了。有一部分封闭的记忆突然喧嚣而至,她记起了柳生青春期刀片似的腹股沟,他的生殖器像一根紫色的萝卜,在水塔的夕照里闪烁锥状的光芒。那光芒原始、蛮横,猝不及防,它剥夺了一个少女的贞洁,也刺伤了一个女人的未来。”③
当时年仅15岁的仙女对于贞洁的看重在这段文字中复现出来。毫无疑问,失去了处女之身在当时的仙女看来是具有羞辱性的不堪遭遇。当仙女以白小姐的身份归来时,不知是苏童叙述的错乱还是有意为之,将仙女塑造成这样一个一边将被强奸这件事当做青春的耻辱和伤痛,一边还能和强奸自己的人谈笑风生、频繁接触的女性形象,甚至还貌似为仙女长大成人之后流连欢场、放逐浪荡的生活设置好了一切前提,即仙女对于被强奸所产生的耻辱感只能加罪于保润身上,而因为归罪于保润所产生的罪恶感与被强奸的羞耻感混杂在一起,使得仙女成年后选择的职业,是一种对罪恶感和羞耻感的发泄,同时也是病态的报复。
二、“性”象的迷乱
性象,意为性的形态的多种多样,是成系列的复杂现象④,文学中的性象分析和人类学角度的性象定义是极具差异性的,在学界中研究苏童颇有造诣的张学昕先生在学著《南方想象的诗学——论苏童的当代唯美写作》中,以《妻妾成群》为例论述苏童的小说中常见的创作母题之一便是“性”象的颓败,他解释道“性”象的颓败在苏童的创作中喻示着一种生存之象、历史之象的倾颓和毁损⑤。在此张学昕先生给“性”加上双引号想必是将其与人类学的解释定义区别开来,指示“性”在文学作品中所赋有的具象表达。
仙女幼年时仅为贪图钱财和翡翠手镯,就黑白颠倒放过强奸自己的柳生,而残忍地将贫困无辜的保润送进监狱。离开香椿树街后的仙女集夜总会舞女、插足他人婚姻的情人以及公关小姐于一身,身体的“独立”或许成为“自我”发现的象征,可这种“自我”肆意挥霍无限扩大甚至走向一种畸形的时候,其实也是走向了一种不自由,因此逃离强奸案发生后的纷纷扰扰,仙女并没有得到属于自己的纯净自由,反而沉沦到一种“性”象的迷乱当中。当她插足马戏团的驯马师瞿鹰的家庭后,导致瞿鹰家破人亡却毫无愧疚;当她与台商庞先生情迷法国而意外怀孕时,她将腹中的骨肉挟为筹码;当她辗转来到保润家安胎时,却又渴望得到平淡朴实的爱情。仙女阅男无数,兜兜转转又来到柳生与保润之间,当一切似乎都回到原点时,仙女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她一如既往地贪图钱财,曾经是用失去处女之身而不责罚原罪换取,现在是用意乱情迷时留下的腹中胎儿换取。无论是呈现为何种形式,势必有持以宽容态度以待之的人,更何况作家苏童有意将仙女的职业和个人行为书写得多少带着粗鄙的时候,不难察觉,正是他顺应大众文化的召唤而进行的有意布局。
蘇童的文学创作向来不以承担过多的社会功能为指向,不可否认他对女性的书写虽然不具备女性自身所拥有的独特个人世界与生命体验,但他作为男作家避免男性视角审视女性的刻板印象而对女性有着自身独特的思考,从而将这样一种在传统文化下一直被赋予神秘色彩的禁忌祛魅,同时将女性的“性”象走向置于更纯粹原始的境地。
三、母性的缺位
谈及女性的性行为,难免不涉及女性的孕育功能,自然而然就牵扯出母性的话题。仙女第三次回到香椿树街时,是为了处理肚子中的麻烦。这个“麻烦”源于与庞先生欧洲九日游中的一次意外。当仙女以腹中的胎儿作为谋取金钱的交换物时,她毫无悔恨,母性已然消失殆尽。在仙女生下了孩子后,因为孩子脸上如焰火般的胎记再次触发了社会舆论,而将其称之为怒婴,仙女所经历的种种不堪遭遇如浪潮般再度席卷而来,最终仙女将孩子丢给祖父而自己远远逃离了。虽然怒婴是意外怀孕的结果,即使经历了河水的洗礼但是仍唤不回仙女的母性,在仙女看来,肚子里的婴儿不过是她用来换取庞先生金钱的一个筹码,她对婴儿毫无感情,就算孩子顺利降生也会被看成是耻辱的存在。
苏童着眼于女性因宿命而纠缠不清的悲剧性,仙女命运的结局一开始就已经被圈定设置。她无父无母,被老花匠领养,在精神病院中成长,自幼耳濡目染的并不是正常健全的价值观,因此仙女性格中暗含着一种野性,这是她乖张跳脱、任性愚昧的表现。离开井亭医院后的仙女游离世间,徘徊于金钱和欲望的两岸,无论是同情留宿她的郑先生,还是为她离散家庭的瞿鹰,或者是使其意外怀孕的庞先生,这些来自风月场里的男人们都无法给予她家的温暖。仙女带着那些虚幻的誓言在绝望都市之间飘来荡去,没有家庭和亲人照顾的孤独感让她总是孑然一身,在堕落中一步步走向绝望的深渊。在仙女历经的人生遭遇中,所有一切都被金钱异化,通过性的商品化所换取的金钱将仙女的悲剧性命运全然揭示,她妄图通过性累计生存资本,可金钱的光辉没有遮盖这一切原罪,反而会使其罪加一等,于是连女性本身与生俱来的母性都不复存在。
四、结语
当仙女游走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被欲望操纵得无法回头观望自己的生命本真之时,纵使她最终选择了逃避但还是无法抽离其间全身而退。苏童没有回避现实生活中这样一种女性生存的严峻性和悲剧性,他以与仙女相似的性观念拟构了一种“颓败的性观念——脱缰的性行为——悲剧性的结局”的恶性轮回。故而当仙女的自我救赎无法施展时,“仙女们”所受虐于其他的客观因素的程度将会加倍放大,苏童拟构的这般轮回也将更恶劣。
注释:
①徐仲佳.现代性爱的中国形象简史——中国现代爱情小说抽样分析[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18.
②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又称为人质情结、人质综合征,是一种心理学现象,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对于加害者产生情感、同情加害者,认同加害者的某些观点和想法,甚至反过来帮助加害者的一种情结。
③苏童.黄雀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238.
④阮芳赋.新性知识手册[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218.
⑤张学昕.南方想象的诗学——论苏童的当代唯美写作[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