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
朱以撒
飞絮时节是一棵树最浪漫的时光。我正赶上了这样的时光,在遥远的晋南,仰着脸任飞絮拂过,轻柔的、不可捉摸的、梦幻一般的,在眼前、身后。当地人说,这是一些柳树的、杨树的飞絮,每年夏初总要折腾一阵,满城皆白。
一捧柳絮,或者杨絮,要落在哪里是难以自主的,当它离开枝条,流浪倾向就形成了。风是它的主宰,把它带到哪里,它就到哪里。风很多,风向又不一,往往就忽此忽彼没有定性。
这条古街的两边都是老房子,成为不少电视剧的老旧背景。朝街一面都辟为店面,店面又以照相館居多。主人弄来一大堆旧时代服装、头饰,让人一套上就成了《牡丹亭》或《白蛇传》里的人物,或者是军队里的一名气宇轩昂的将领。一对少男少女,正在照相馆主人极力怂恿下,拍一张有张生和崔莺莺意味的古装照,他们摆了好几个姿势,似乎张生和崔莺莺当年就是如此缠绵的,斜阳影里,隔花微羞,只不过今日,多了几分不管不顾我行我素。飘絮下的古街,真有几分让人疑真疑幻了,远古的、现代的、未来的、太空的、冥界的,纷纷登场,以供游人体验。这些原本擅长稼穑的农耕者,而今在家中巧设机关,制造悬念,跨越时空,已使古街不今不古。如果说农耕生活还有很多天性天趣,而如今则更多的是雕情镂意了。
一个外乡人,在他的家乡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游移不定的场景。迎面而来,御风而行,终日无绝,就是到了夜晚,黑暗也不能使它们停歇。我看到它们轻盈地从半开的窗户中闪了进来,落在一摊水渍上,此时它们才真的飞不动了。柔和之物总是让人心中有些蓬松,想起委婉、缱绻、氤氲这些词。如果有与之相匹配的形态,也就是孤云淡月、疏影暗香、逸怀闲情了。这当然是一种向下的心思,不争的,随时的,有一些世外的气味。
人太像飞絮了,前几天还在明净的南方,今天却在这里被飞絮裹挟着,是那架坚硬且刻板的航空器把我带到这里。同样是飞行,或者是非常明确的目的,或者是漫无边际的优游。人选择了前者,使到达的线路直接、迅捷。不过,那些纡徐迟缓的趣味就没有了,曾经的西窗剪烛,折柳相赠,长亭执手,灞桥伤别,或者更进一步的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眉梢眼角风情,这些慢动作、柔动作都过去了,代之以直截了当。要我说,在这么一个旧日的土地上,也只有漫天飞舞的柳絮,和过往没有什么差别。
石必村这个地方,家境转好的人家几年前已经搭盖起两层的砖楼—他们以前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富者穷者相距不远,只不过多几头牲畜多几亩地,却都一样地住在窑洞里。变化是慢慢产生的,村子的不平静气味开始浓郁,连进出的脚步也急促起来,有的人的身影在村里已经见不到了。比黄土坚硬的楼房拔地而起。每每随着一家人搬入楼房,相应的几孔窑洞就荒废了。一对老年夫妇仍然住在窑洞里,窑洞的表面已经局部鼓起、脱皮。让人惊讶的是窑洞上方竟然是一条路,汽车经过,纷纷柳絮扬起,正好是窑洞的上方。
窑洞是柔软之物—这当然是与水泥高楼相比而言的—不是浇捣出来的,而是一锨一镐给挖出来的。人居于洞穴之中,任地气裹满一身,如果是夏日,它沁出凉意,冬日却又能最充分地含纳热量,边听窑洞外北风紧,边喝酒吃肉。一个窑洞老了,面上的光泽和棱角都没了,黄土里边的韵味都出来了,很像老人皮肤上的沟壑纹路,时间把外表处理成这个样子,让我看着,想着奄忽而过的日子,想回南方老家了。这和我见过的客家土楼人家一样,里边又住人又住牲口,杂乱而又味重,脚都踩不进去。却有人住了一辈子,他们柔软的身体、柔软的心,都被外人看来不适宜的空间拥抱着,不会放弃。
人间四月的晋南,开始了干燥的日子,飞絮和窑洞,都在渐渐热起来的阳光底下,动或不动。从潮湿南方来的人,在新奇中用笔把动的飞絮和不动的窑洞拢到一处说道,—它们都属于一种自然的存在状态,令人遐想。
(选自《人民日报》2012年11月21日,有删改)
【赏析】
本文借物抒怀,思路开阔,今昔相接,虚实结合,表达了对当下人生存状态的感悟与思考。动的飞絮,御风而行,谦卑无争,纡徐迟缓,不管时代变迁,仍一如旧时保有着自己的优游之态;不动的窑洞,是人利用自然创造的成果,让地气裹满一身,伴岁月老去,积淀出黄土里的韵味,而今随着时代的发展,已渐趋荒废之境。动与不动,自主与不自主,变与不变,都昭示着物与人的自然存在状态。
文章运用拟人、比喻、想象等手法,使语言生动传神,富有情趣;引用诗文词曲典故,使语言典雅精致,富有诗意与文化内涵;句式长短结合,整散相间,参差错落,使语言灵动自如,富有变化。
(孙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