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春园里的守望人(上)
方鸣
引言
北京市海淀区颐和园路5号,是北京大学西门。隔路相望,有两座孤零零的山门,突兀而立,相依相偎。雍正、乾隆年间,此处是两座寺院,一座叫恩佑寺,一座叫恩慕寺。如今寺院久已不存,惟余两座空落的山门。穿过山门或可进入佛室,遁入空门;或可进入历史,方知寺院之地原先乃是畅春园的清溪书屋故址。
深秋的夕阳之下,我探进山门,寻访康熙皇帝的畅春园,却四顾茫然,秋水无迹。原来,佛教也好,历史也好,讲的都是一场空无。空无中,却捡拾到了我的朋友王原祁遗落了三百年的一句残诗:
雁叫寒汀秋水白,
马嘶断渡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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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2020年西泠印社春拍,见到一幅清初大画家王原祁的《仿王蒙山水》,渲染烟云,涵茹风雅。已知此画曾经清代收藏家钱培益、潘祖荫递藏,千寻之下,风流弘长。
王原祁的这一幅画作曾在2012年的匡时春拍上首次隐出,其时画名为《层峦耸秀图》。六年后,这幅画作又再次出现在2018年厦门保利的秋拍上,缣素辗转,续写传承。直至此次春拍,重新更名,浮现西泠,宝若拱璧,珍比连城。
然而,我更关注的却是画幅上那一行简短的题识:“癸未冬日仿黄鹤山樵于海淀寓直,王原祁”。我还注意到画幅上落有五方钤印,其中一方是“御赐画图留与人看”,另有一方是“西庐后人”。
我刚又读罢康熙的《畅春园记》,我的思绪,便从这画幅之上,倏然回落到三百年前的畅春园,千巡有尽,寸衷难泯,犁雨锄云,聊记岁月……
癸未年即是1703年,其时王原祁61岁,正值人生的晚秋。王原祁师古,其画题多为临仿先贤,这既是向古人鞠躬学习,也是标宗立派,指明渊源,达诂古卷,六法如是。
黄鹤山樵是元代著名山水画家王蒙的别号,王蒙与黄公望、吴镇、倪瓒同列元四家,笔意磊落,超然尘表,萧散秀润,纵逸多姿。倪瓒赋诗于他: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董其昌赞他为天下第一;王原祁也说他是元四家中的空前绝后之笔。
海淀寓直是王原祁入值康熙皇苑畅春园的值所。畅春园是康熙避喧听政的乡野御园。康熙说,光天之下,欢快祥和原为畅,四时皆春故尔春,畅春园即此畅春之意。康熙一年中多半的时间住在畅春园,身为康熙的书画侍臣,王原祁常年在畅春园中值守,侍奉康熙御赏书画。
钤印“御赐画图留与人看”,乃因康熙赐王原祁“画图留与人看”,故王原祁镌成此印钤于画幅。康熙赏识王原祁的文章翰墨,曾观其濡染作画,不觉日影西移。
钤印“西庐后人”——西庐即大画家王时敏,晚号“西庐老人”,清初四王之首,是王原祁的祖父,故王原祁落印“西庐后人”,既表明对先祖的尊奉,也自谓承续西庐真传。
王原祁在许多画幅上都留有题跋,或漫题数语,或凑成长款,记述了他作画的缘由、过程、心绪、思语,这就不仅仅留下了珍贵的书迹,而且传下了遗世的文字。
在王原祁的水墨山水一侧,那些画跋的离离墨痕也是他的文字山水。1710年,王原祁曾画《红香夹岸图》,自言:“画以达情,诗以言志”,并题诗一首:
桃花烂漫入春阑,
三月红香夹岸看。
不逐渔人寻避隐,
还从江上理纶竿。
谁说这诗题不是一篇心神怡逸的文字山水呢?所以,我观王原祁,赏画又赏画跋,便可以双份的享受欣赏他笔下的江上风烟、水流云澹。
我漫观了王原祁在畅春园的幅幅画卷,也阅遍了画卷上的款款画跋,让我在古老的丹青之下,也在漫漶的文字之间,隐约看到一个画师在畅春园的如幻背影,恍惚而明澈,古奥而清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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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原祁,号麓台,清康熙年间的山水画家,清初四王之一。清初四王乃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四位书画大家。王时敏、王原祁祖孙二人位列一首一尾,占据了赫赫四王的半壁江山。
王原祁以绘画供奉内廷,官至户部左侍郎。自1700年始,入侍南书房,又入值畅春园,一年四时,从以笔管,临池染翰,挥洒移日。
在其画款上,我能查找到他在畅春园作画的最晚记录是1715年中秋,由此可知,栖止于畅春园,王原祁浸染了十五年的丹青,画出了生命的晚晴,淡而弥永,久而弥笃,晴峦云鹤,枫叶流丹。1715年的中秋之后,74岁的王原祁,驾鹤西游,松隐幽归,月落星沉,灵泉音绝。
清溪書屋是康熙在畅春园的寝宫,由此沿院墙移步往南,便是南书房的翰林们进出御苑的小东门,设有翰林直房。1703年,康熙亲指此地,修建了一座三进院落,第一进院落是上书房翰林直房,后两进院落即为画院,这便是王原祁值守和作画之处了,也是距清溪书屋最近的宫房。
此年,此地,王原祁画下了我在西泠拍卖关注的那一幅《仿王蒙山水》。如此看似寻常却又不寻常的山水画作,纵横离奇,莫辨端倪,却隐隐浮幻出王原祁在畅春园的流年画事,列星随旋,日月递炤,诗成珠玉,纸落云烟。
我最初曾想:王原祁入值畅春园后,便总是一遍又一遍地仿画王蒙,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缘故?或者,能不能探究出什么特殊的情由?
在此之前的1701年,王原祁刚刚入值畅春园不久,就曾画过一幅《仿王蒙山水》,也许是谦词,也许是对自己的画尚有不满,王原祁在画跋上只是自认痴钝,说自己未得古人高澹流逸的风雅。
再回到1703年,王原祁还曾画过另一幅《仿王蒙山水》,而且,他还落下了一段颇有心得的画跋,他写道:王蒙的画法变化,学之者每每不能得其端倪,我以为王蒙用笔实有本源,王蒙乃深得董源和巨然的精髓。
董源和巨然,是五代至北宋时期山水画的宗主,墨染云气,天藻临池。北宋大家米芾就说董源“格高无比”,说巨然“最有爽气”;元代大家黄公望说作山水画必以董源为师法,如吟诗之学杜甫也;董其昌说王蒙以董、巨起家成名;王原祁也说他少年时便得到祖父王时敏的指授,明白董源和巨然乃是绘画法派的正宗。
原来,王原祁仿画王蒙,是为了探求其画法的本源,以古为师,信而好古,如将不尽,与古为新。董其昌曾说王蒙其画皆摹唐宋高品,王原祁也说王蒙全然是师以董源和巨然,最终变成了自家的风格。
越过1703年,到了1704年,其间王原祁在畅春园里,又用了一年的时间感受皇苑内外的莺飞草长、水流云散、钟灵毓秀、落晚芳菲,在岁时变化中,修养心性,再仿王蒙,又完成了另一幅《仿山樵山水》。
这一次,王原祁题写了长款:我这一幅仿作王蒙的画,画了一年,历夏经秋,方知王蒙乃是在岁时变化中归于平淡天真。所以,我常说,画中可见人的心性修炼和诗书之气,从中可以学到养心之法呀!
这一段题跋,又说明了他仿画王蒙是为了学到养心之法,归于平淡天真的至境。余以为然,便把这一句画跋默默记下了:
余常谓画中有心性之功、诗书之气,可从此学养心之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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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原祁更有一幅耗时多年的《仿王蒙山水》,1701年即落笔,却因畅春园的公务所稽,久而未成,直至1705年方才脱稿。跋文虽然不长,但却深有意味。
王蒙的画风繁密深秀,色墨郁然,山重水复,浑厚华滋。而名家大多用笔高简,以简为贵,却为何王蒙独用繁笔?原来繁简只在一念之间。王原祁明白王蒙乃是心绪简淡,大化天然,以繁为简,以变为简,又能借笔为墨,借墨为笔,笔墨之妙,变化无端。
又过去了一年,在1706年,王原祁再画《仿王蒙山水》。这一次,王原祁在跋文中依旧推赞王蒙。他说,王蒙的扛鼎之笔,力在神不在形。他以清坚化为柔软,以澹荡化为夭矫,犹如画中之游龙也。
1707年,王原祁继续仿画王蒙山水,却是别有感言。先祖父王时敏曾藏有王蒙《灵泉清集》和《丹台春晓》二图,是王原祁学画的最初摹本,他自幼时便得以临观并沿续了一生。王原祁自检,这一次的仿画,不知能否得到其神貌之万一。
到了1708年和1709年,王原祁又先后两次仿画王蒙。展观画跋,可见王原祁在畅春园里心绪畅然。在1709年的画跋上,王原祁说他正在园内听候陪宴,兴致甚好,便不禁摹画王蒙笔意,并记其事;而在1708年的《仿王蒙长卷》上,王原祁更是题写了一篇长长的美文画跋,舒展开来原是一幅畅春园的美丽画卷。
拨开如木叶一般披离的文字,我见他在畅春园里踽踽而行——目光所及,心所畅然;移步换景,天地为春;临景抒怀,映写山水;借景生情,笔墨为真。
画家远望西山——都城之西,层峰叠翠,西山龙脉自太行山蜿蜒而来,起伏结聚,山麓平川,回环几十里……
画家近观御苑——芳树甘泉,金茎紫气,瑰丽郁葱,御苑在焉。此地遍是郊野风光却又如同蓬莱和阆苑的仙界,置身其际,便可尽享盛世之美景……
王原祁不禁喟然感叹:我入值畅春园多年,尽在晨光夕照之中,享受皇苑之清华,远眺西山之爽秀,令我旷然会心,能不濡毫吮墨,以真笔墨画真山水吗?古人如是,我亦如此。
此处,王原祁其言昭昭,又言明了他仿画王蒙的又一个缘由——要以真笔墨画真山水。我已记不清,王原祁说过多少遍真笔墨,又讲过多少遍真山水,但只见他的笔墨山水,地遥天迥,风熏草暖,轩楹雅素,落月窗前。
过去读过李白的一句诗,早已忘记,忽而想起,觉得多少有些近于此时的王原祁,便取来借用于兹:
我闭南楼看道书,
幽帘清寂在仙居。
王原祁在畅春园的幽帘里,先后九次仿画王蒙,又九次题写画跋,以题解画,以画证题,循环往复,九曲流觞,其实,就是在绘制一幅自己的心灵山水,描画一隅自己的精神花园。
当王原祁落笔写下一段段画跋,当三百年的远风把这些跋文——轻轻漫抚,微微飘摇,前后贯联,缀合成篇,我便看到,畅春园里的那个画家,挥毫命楮,精笔妙墨,乱叶飞丹,积雪凝素,终是以古为师,以心为法,淡沱似春,道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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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6年,王原祁的祖父王时敏也曾画过一幅《仿王蒙山水》,丘壑浑成,烟霭微茫,笔清墨润,运腕虚灵。300年后张大千和顾麟士书写了题跋,又曾经收藏大家戴培芝递传。待我见到此画时,已是在2007年西泠秋拍的专场上。
王原祁少时在祖父身边学画,他一定是见过王时敏《仿王蒙山水》的,所以,王原祁的笔墨,仿王蒙,也兼仿王时敏,王原祁和王时敏祖孙二人的《仿王蒙山水》,也可比照著做壁上观。
王时敏不仅是王原祁的祖父,还是他鸿蒙初辟的书画师父。因王时敏曾任太常寺卿,故世称王奉常,王原祁也称他为先奉常。王原祁的许多画款上,总会讲到先奉常对他的教诲和影响。
王时敏也有一个好祖父王锡爵,王锡爵是明万历朝的大学士,又富于收藏,嗜古成癖。王时敏自幼侍祖父侧,姿性颖异,淹雅博物,文采早著,画有别才,备受祖父喜爱,这也正如同王时敏与王原祁的祖孙情景一般。王时敏说他在祖父膝下,从来都是见王锡爵拥炉剪烛,谈经论道,而未尝一言及于荣华富贵。
如果说,王原祁和王时敏都有一个好祖父,那么,王蒙则有一个好外公赵孟頫。赵孟,元代初期的书画家和诗人,世称“元人冠冕”。王蒙少承家学,学画之初便受赵孟頫指授,终于大成。赵孟頫的诗文清奇高古,飘然出世,更是给王蒙以沾溉。秋日里,赵孟頫曾画一幅山水卷,又题一首隐逸诗。外公的好卷,王蒙当然观过;外公的好诗,他又怎能没有吟诵过……
霜后疏林叶尽干,
雨余流水玉声寒。
世间多少闲庭榭,
要向溪山好处安。
王蒙一生好隐,在山里晦迹隐世了近三十年,先后隐居过两座黄鹤山,便自号黄鹤山樵,画的《夏山隐居图》《青卞隐居图》《夏山高隐图》《溪山高逸图》《秋山草堂图》《春山读书图》,都是山中的隐逸之作。所以,王蒙隐在黄鹤山,才真正是以真笔墨写真山水呢。
只是不知,为何王蒙少有诗文。我倒是在他的《幽壑听泉图》上,观到乾隆题写的一首隐逸诗:
落落苍松下,卜居绝四邻。
清风永今日,明月是前身。
有水隔尘世,无桥渡客人。
山樵高致在,底辨赝和真。
不过,皇帝写隐逸诗,毕竟不伦不类。不如去读一首宋人叶茵的《山居》:
古木环池竹数竿,
疏篱补菊屋三间。
白云不放红尘入,
无怪山人懒出山。
也许,王原祁喜欢临仿王蒙,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对其隐逸世界的向往。其实,王时敏和王原祁也隐。只是,王蒙隐于野,王时敏隐于市,而王原祁隐于朝。大隐隐于朝,王原祁便是大隐,身不隐而心隐,身归于朝廷,而心没于草野。
以王原祁澹泊的心性,他原本也该隐去山里作画的,但是,他没有隐去的理由。他本无遗民思想,而且,他遇见了一个明君。康熙皇帝那么欣赏他,把他招到御前来讲画,作画,设画院,鉴定内府名迹,后来又命他充任《佩文斋书画谱》总裁,这部100卷的大书,是第一部中国书画著作的总集。
虽然,王原祁当时已是画倾朝野,但他却不是一个宫廷画家,他的画也不是宫廷画。他身处畅春园而不是紫禁城,他举目望远,眼前浮动的是西山的烟岚。
他固然不能像王蒙一样隐在大山深处,以山光水色为画屏,但是,他毕竟是在康熙的郊外苑囿,畅春园与西山未远,尽在目光所及,山水之象,露澄霞涣。
他既非伛偻于皇城之下,又非卧游在山林之中。在畅春园的画院里,他尽可近古,嗜古,摹古,集古,却又亲近天地自然。这样一个诗担挑云、月白风清之地,恰恰让他得其所哉,又神有所往。
他渴望世间的真山水,羡慕古人的真笔墨。如此,王蒙的真笔墨,又怎能不让他佇立于畅春园的冈坡之上,寄怀于眼前云烟变灭的真山水?他屡仿王蒙,他早已浸淫于王蒙的真山水和真笔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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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王原祁随其祖父王时敏,第一追摹的是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以黄公望为皈依。所以,讲王原祁,本应先讲黄公望。王蒙虽是一座壮阔的边城,但黄公望才是天下第一关。只不过,王原祁是后世的集大成者,所以,条条大路都会通往王原祁。
我看到,集大成者王原祁仿古,除了王蒙和黄公望,也仿了太多的荆浩、关仝、董源、巨然、范宽、赵令穰、高克恭、赵孟頫、吴镇、倪瓒、董其昌。他观临古人,如同他瞻望畅春园的夜空,轻云笼月,星汉灿烂。
而我先前偏偏从王原祁定标王蒙,或因他自幼即从祖父学画于王蒙,独许幽寻;也因他多年临仿王蒙山水,颇得天机……冥冥之中,若有神意,便循着王原祁的画笔,一片闲心,孤云蓬迹,沧山映水,清风匝地,一路去寻访七百年前黄鹤山中的王蒙。
我不知王原祁是从王蒙走向了黄公望,还是从黄公望走向了王蒙。王原祁七十岁时曾言,自己一生都在学黄公望和王蒙,年已垂老,方知两家的画路其实是相通的。
黄公望,字子久,自号大痴道人。王时敏是清初学黄公望学得最好的画家,对子大痴笔墨素有癖嗜,王原祁自然也以子久为师,他吟诗道:“四家子久是吾师,平淡为功自出奇”。
年少时,王原祁便在王时敏身边听他讲黄公望,学黄公望,一生仿画黄公望仿得最多。入值畅春园后,又在康熙的御前临仿黄公望,恭谨从命,自不待言。他说皇帝是天纵神灵,而自己乃是草莽之人,只能遵循先贤笔意,竭尽薄技。
王原祁仿画黄公望,总是感触颇深。他知道,从来论画者都讲究画面严整、渲染尽美,只有黄公望,运笔下别有空灵,渲染中别有洒脱,方得平淡天真之妙,恰恰仿之者惟此为难。
在入值畅春园之前,王原祁就已数次潜心仿画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了。1700年入值畅春园之后,王原祁更是遍仿大痴山水,神与心会,心与气合,其中,最用心者,自然还是仿画《富春山居图》。
1703年和1708年,王原祁先后两次仿画《富春山居图》,而他此生最后一次仿画此图是在1710年。那一天,正是立春,王原祁在畅春园侍直的余闲,偶拈此卷,用心追古,若以黄公望的平淡天真,发其苍古奇逸之趣。
从1703年到1710年,在畅春园里,王原祁用七年时间仿画了三幅《富春山居图》,而当年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时,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也是整整七年而成!
《富春山居图》是一幅史诗般的画作,落笔勾神,苍古奇逸,风骨清明,色墨隽异,与宋元诸大家有超然独出之妙,在黄公望的诸多画迹中,被王原祁推为第一,却又令他自觉墨痴笔钝,难摹其妙,辍笔彷徨,徒生感叹:殆其人可及,其天不可及乎!
天不可及……所以,王原祁说,《富春山居图》的笔墨已入化境,学者须以神遇。他曾在画幅上落诗一首,画意悄然以思,诗心悠然以远:
清光咫尺五云间
刻意临摹且闭关。
漫学痴翁求粉本,
富春依旧有青山。
痴翁,即大痴,黄公望是焉。王原祁说,五十余年来,他遵从先祖父王时敏的教诲,所学者大痴也,所传者大痴也。然而,可及可到处,正不可及不可到处。古人笔墨如风行水面,哪里是今人所能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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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王原祁仿画《富春山居图》只是学大痴之一例,其实,他仿画黄公望的《春山图》《夏山图》和《秋山图》,才不仅是真山水、真笔墨,而且算得上是真神奇!
世人盡说黄公望擅画秋景,他笔下的景观多是风高木落、秋韵纤妍、高华流丽、苍翠丹黄;世人皆知黄公望取法董源,北宋沈括说董源:多写江南真山,尤工秋岚远景。王原祁望远黄公望,亦如黄公望望远董源,山川相缪,郁乎苍苍,秋林无尽,峰峦相连。
王原祁久闻黄公望曾画过一幅《秋山图》。他年少时就听王时敏讲,很多年前曾在丹阳见到过黄公望的《秋山图》,墨飞色化,神完气足,真正是大痴生平第一,神逸超绝今古。但几十年过去了,此画不可复睹,临本亦无,艺苑论画也不见有人说起,一世名迹就此湮没。
这件事被王原祁一再说起,话语间充满了惆怅和遗憾。虽然黄公望的原画早已杳不可及,不知所终,但画中的秋山还在,一定还在那片弥漫的云烟里,一定还在遥远的水中央,那里,是王原祁永远的梦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几十年间,王原祁追忆祖训,回环梦寐,甚至以《诗经》中之“秋水伊人”喻之。终于,他参以大痴各图,“以余之笔写余之意”,画出了一幅根据自己想象而临仿的《秋山图》。
秋水如影,秋山如梦,王原祁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先贤笔下的秋山,真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不禁自忖,不知当年黄公望的真迹如何?不知自己仿画的神韵如何?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我愚者千虑,或有一得……
愚者只为一得,王原祁后来竟仿画了十余幅《秋山图》,我便观过他1709年腊月在畅春园画的《仿大痴秋山图》。观其画如观其人,我也仿佛见他,秋日映檐,花竹娟秀,笔墨生兴,漫为点染。
就在这一年的九月末,王原祁还曾画过另一幅《仿大痴秋山图》。其时,他正在畅春园入值,寒风迅发,气候萧森,动学士之高怀,感骚人之离思,遂作纸上秋山。他想象着黄公望作画时正在湖桥纵酒,而他却在畅春园簪笔待诏,虽然相隔四百年,但他却说彼此的心境是相同的。
王原祁是多么想走进黄公望的秋山啊!许多时候,他甚至只要画《秋山图》,就梦想着去与黄公望纵酒言欢,他盼望着要去黄公望的秋山中做一个仙家。当然,他只能潜入自己的画幅里,做一个画中人。他已经入画了,他的画也已经入诗了。于是,在一个飒飒的秋夜,暮云白石,清泉空蒙,他摹写黄公望笔意,颇有所会,便漫题一绝:
仙家原只在人间,
欲问长生好驻颜。
自是山中无甲子,
清泉白石大丹还。
7
黄公望一生慕秋,《富春山居图》也是初秋的画笔。他也偶画夏山,这一点,他与王蒙不同,王蒙喜画夏山。王蒙隐居,夏日的山林里才是最适意的,所以王蒙画了那么多幅清凉碧翠的《夏山图》。而黄公望终日悠游,自然更是喜欢秋日的长烟一空、浮光跃金。
黄公望和王蒙俱是以董源为宗。董源最重要的作品是《潇湘图》和《夏山图》。以己所见,由董源的《潇湘图》分流而出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由董源的《夏山图》则分流而出王蒙的《夏山图》。
董源的《夏山图》之后,北宋画院燕文贵也画过一幅名作《夏山图》,且看燕家景致之夏山,云雾显晦,峰峦出没,沙碛平坡,水泽汀岸。七百年后,乾隆皇帝还曾题诗一首:
古秀芸芬岁月多,
锦贉珍重印宣和。
即看与物开生面,
浑是临池写擘窠。
如滴夏山常罨翠,
欲鸣晴峡渐增波。
高楼百尺轩而敞,
试一凭栏快若何。
赖有董其昌的记叙,我方知北宋的赵令穰尚有一幅《夏山图》;幸有王时敏的所藏,又有王原仿的临仿,我才知黄公望竟然也有一幅《夏山图》。
黄公望是秋天的诗人,他画《夏山图》,也许更多的是在向董源、燕文贵和赵令穰致敬。过去读南唐宰相冯延巳的《虞美人》:“春风拂拂横秋水,掩映遥相对”,总是不解,春风怎能吹起秋水?现在知道了,黄公望的秋笔也能画出夏山。
不过,正如王原祁从未见过黄公望的《秋山图》,我也从未见过黄公望的《夏山图》,便只能借观王原祁的仿笔,感受黄公望的流风遗韵。
然而,据说,黄公望的《夏山图》,却原来也是一幅仿古之作,仿自董源的《夏山图》。如此,王原祁仿黄公望的《夏山图》,画题实在应为——《仿黄公望拟董源〈夏山图〉》。王时敏便是这样仿画题画的,王原祁又怎能不随祖父如此这般?
因而,观王原祁的《夏山图》,便可旁观王时敏,近观黄公望,远观董源。从董源到黄公望,又到王时敏和王原祁,夏山绵延,夏水悠远,翠岩森列,松岭云岩,而董源终是在夏山最深处。
我已知王原祁画过两幅《夏山图》,一幅是在1700年。大约在冬季,王原祁获观了同辈画家王翚临仿黄公望的《夏山图》,颇有感悟。王翚比王原祁年长十岁,同为清初四王之一。到了春季,王原祁也仿黄公望画了一幅《夏山图》,并题诗一首:
斜风细雨打蓬窗,
北望扬州隔一江。
无限云山离绪写,
西园犹记倒银缸。
另一幅是在1713年,那时他正遵康熙旨意,忙于万寿图馆的督理之事,因而拖延了一些时间方才完成。他说这幅画只是约略为黄公望《夏山图》的大意,难以尽美,因为仿黄公望不难于雄厚华滋,而难于平淡天真。
也许是他公务繁积,难有平淡天真的心境吧?也许是他沉浸秋山,夏山只是他暇时偶尔添缀的些许散笔吧?倏忽而过,便不复来。
确实,王原祁仿画了这一幅《夏山图》后,便又去仿画黄公望的秋山了。画不完大痴的秋山,写不尽大痴的秋水。秋山上有黄公望濡染淋漓的秋韵,秋水里有他心中思慕的伊人。地闲心远,天高水长,笔墨缱绻,只在秋山!
8
王原祁追摹黄公望,虽在冬季偶画夏山,却在四时都要落笔秋山。然而,君却有所不知,王原祁仿黄公望,居然还画过一幅《春山图》,那是在1708年的夏天。
王原祁的時节真是颠倒了,你看他,彼时在冬季画夏山,此时又在夏季画春山。可见他的画,多是写心中的山水,也多是写心中的春天、夏天和秋天。
但是,谁承想,黄公望一生并没有画过《春山图》,王原祁也知道黄公望并没有画过《春山图》,既然如此,那他又是如何仿黄公望画《春山图》呢?
已知画史上最早的《春山图》是一幅青绿山水,理深思远,虽巧而华,作者是大唐画家李思训,世称“大李将军”。其子李昭道,世称“小李将军”,也作春山,人皆称道其《春山行旅图》。
及至北宋,燕肃最著名的画作便是《春山图》。燕肃是画家,也是诗人,春山咏诗,以诗入画,因而,《春山图》自然便是一幅春山的诗画。
北宋画院画家屈鼎的《春山图》,也是千古流传的名家名作,其形迹和画迹可见宋刻本《东坡集》《图画见闻志》和《宣和画谱》。
南宋的大画家赵伯驹更有一幅著名的《春山图》,山川深秀,树木丛密,匠壑有情,羽鳞生动,画幅上还有乾隆的御笔亲题。
到了元代,宫廷画师商琦也画过《春山图》,但全然已是元人的兴味了。台北故宫还藏有一幅元代佚名的《春山图》,笔墨寒涩,冷逸枯寂,却并无阳春的气息。元人啊,偏偏元代翘楚黄公望却从未画过《春山图》,这似乎是有些令人奇怪。
也许,仅仅是因为董源没有画过《春山图》?
然而,试想,如果董源画过《春山图》呢?
是啊,王原祁也这样想,如果董源画过《春山图》呢?如果黄公望拟董源也画过《春山图》呢?既然王原祁仿画了黄公望的《秋山图》和《夏山图》,为什么就不能在连续的想象中,再画一幅《春山图》呢?
何况,王原祁在畅春园里,畅以为春,春以为园,园以为梦,梦以为山,又怎么可以不画春山呢?
黄公望虽然没有画过《春山图》,但是他在《天池石壁图》和《陡壑密林图》中都有春山的笔意。于是,王原祁借用了黄公望的春山之笔,根据自己对黄公望的揣摩和想象,画出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春山图》。
于是,我便不禁为王原祁击节赞叹。我甚至要说,这已不仅仅是摹仿,而且是在王原祁的一生中实现了一次对黄公望的唯一的超越!当然王原祁不会这样去想,他对黄公望亦步亦趋。别人也不会这样去想,人们至多认为这不过是一次墨戏。
王原祁在画《春山图》之前,一心都在仿画黄公望,他已全然领略了其气韵,掌握了其妙法,深知自有天然蕴藉溢于其笔墨之外,淡妆浓抹总相宜也。
不用别人去说他是当代的黄公望,他自己早已恍若大痴了。略早于王原祁的清初画家恽寿平曾说,王时敏就是黄公望的再现。他是没有看到,后世的王原祁才是黄公望的附体。
王原祁仿画黄公望,入乎其里又出乎其外。他画《秋山图》和《夏山图》,似乎是全然入乎其里了,其实已经出乎其外;而当他画了《春山图》,似乎已经出乎其外,却最终还是入乎其里。有一句古诗:“一入春山里,千峰不可寻。”可惜这句古诗,居然不是《春山图》的诗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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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原祁仿黄公望,也仿元四家中的另一位大家倪云林,而且常常是在同一幅画作上兼仿黄、倪二位,理趣愈出,有象外之致。所以他的许多画题,便是《仿倪黄山水》。
我初有不解,你到底是仿黄公望还是仿倪云林呀?一眼看去,黄公望是暖色的,倪云林是冷色的;黄公望是浮峦暖翠,倪云林是晚秋寒林。如果,夏虫不可语冰,那么,暖翠又何以语寒林?
但是王原祁偏偏要把两个不同的丹青大师捏合在一起,亦虚亦实,虚实莫辨;亦黄亦倪,倪黄不分。于是,就变成了另一个倪黄,也变成了另一个他自己。
一道残阳鋪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
其实,原本不用王原祁把他们二人捏合在一起,当年他们自己就曾合作绘写秋天。黄公望的画笔平淡天真,倪云林的画笔清寂高逸,合在一起,便是平淡而清寂,天真而高逸。
王原祁的仿画,转而游衍,渐欲入微,妙在丝毫之际,意存幽邃之中。他早已观出黄公望和倪云林的气韵约略相似,又均是以气韵胜出,他便专取二人的气韵,又敷以幽淡的设色,超越宋法,借色显真,苍润之中,凭虚取神。
1708年4月间,王原祁正在畅春园侍直,公余之暇,他拈毫画了一幅《仿倪黄山水》。初看,像倪云林;再看,终是黄公望。他毕竟归附黄公望久矣,他已是黄公望的化身,他只能是在黄公望的底版上间仿云林笔墨,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1712年2月下旬的一天,正值康熙皇帝没有临朝视事,王原祁便取了一张好纸,画下了又一幅仿倪黄山水。然而这一次,他在画跋上明明讲这是一幅仿倪黄合作,但画题却是《仿倪云林山水》。我想,此时,在潜意识里,王原祁一定是又把自己当成了黄公望,而为黄公望代笔了。
王原祁把倪云林与黄公望相提并论,他同样最为尊崇倪云林。他说倪云林纤尘不染,平易中有矜贵,简略中有精彩,为元四家之第一逸品。多年来,在仿黄公望的同时,他也一直在仿倪云林。
其实,倪云林又是最难仿的,画史上少有人能尽仿其妙。明代画家沈周最是善仿倪云林,却也难仿其枯笔浅韵、墨淡如烟,往往是一仿即过,再仿还甚,以致沈周不禁慨然,掷笔留诗:
苦忆云林子,风流不可追。
时时一把笔,草树各天涯。
在一个九秋之日,王原祁提笔仿写倪云林。他晨夕摹仿,下笔如神,却不知神从何来,又往何处,只见得九秋客思三更梦,一夜西风满地霜。王原祁很少有对自己的画满意的时候,但对这一幅仿笔却颇为自赏,要知道仿倪云林难于上青天!
1707年4月,王原祁扈从康熙皇帝出行归来,间歇时画了一幅《仿云林山水》,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他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簪笔碌碌,夙夜在公,为官所累,无以解忧,唯有摆弄笔墨,寄托情怀,肖其形神,如对古人。
也许,惟有此时,王原祁才最是神往倪云林的清寂,追慕他的高逸。他太喜欢倪云林的一首《秋林图》题诗:
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
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
便应景写下一首绝句:
云林结隐卧江乡,
五百年来笔墨香。
借得溪山消寂寞,
不愁风雨近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