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阿伽门农》为例论亚里士多德的怜悯与恐惧
李佳颖
内容摘要: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描述悲剧的功效是通过引发观众的怜悯与恐惧,并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那么,怜悯与恐惧是通过何种手段,并以何种机制作用于观众的呢?本文将以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为例,对以上问题试做解答,并以期对亚里士多德“怜悯”与“恐惧”的概念有更为清晰的理解。
关键词:怜悯 恐惧 阿伽门农 情节构合 戏景
怜悯与恐惧是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给悲剧下定义时用到的概念:“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经过‘装饰的语言,以不同的形式分别被用于剧的不同部分,它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不是叙述,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1
在这个定义中,引发怜悯和恐惧并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是悲剧的功效(ergon),从某种意义上说,功效的实现,也就意味着悲剧达到了预期的或应该达到的目的。在《诗学》中亚氏对于如何使悲剧产生这样的功效有多角度的论述,本文就将以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为例,对亚里士多德有关怜悯与恐惧的阐述加以理解。
《阿伽门农》是埃斯库罗斯现存唯一完整的“三部曲”《俄瑞斯忒亚》的第一部,情节源于荷马史诗《奥德赛》:迈锡尼王阿伽门农统帅希腊联军远征特洛伊,在军队集合之時,海上突起逆风,船只无法开航,为了平息神怒,阿伽门农不惜将自己女儿伊菲格涅亚杀死,祭献给女猎神阿尔忒弥斯。在阿伽门农取得战争胜利凯旋回宫之日,他的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在其情夫埃奎斯托斯的唆使下,出于对阿伽门农杀女的仇恨,将阿伽门农及被其掳掠来的侍女卡桑德拉一同杀死。
在《阿》剧中,埃斯库罗斯主要通过情节构合、气氛营造以及戏景的运用等几个方面来引发观众的怜悯与恐惧。
一.情节构合
亚里士多德指出:有造诣的诗人会让恐惧和怜悯出自情节本身的构合,诗人应当寻求的正是发生在近亲之间惨痛事件,比如发生了兄弟杀死或企图杀死兄弟,儿子杀死或企图杀死父亲,母亲杀死或企图杀死儿子,儿子杀死或企图杀死母亲或诸如此类的可怕事例。2阿伽门农的家族故事正是这样的人伦惨剧——父亲用亲生女儿祭神已让人匪夷所思,不忠的妻子继而杀死丈夫更使人恐惧,而在剧终揭露的阿伽门农的父亲阿特柔斯曾让其兄弟啃食自己亲身骨肉的事实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在情节安排上,阿伽门农上一代的宿仇先被隐而不宣,而是通过歌队、王后及卡桑德拉透露出蛛丝马迹,直到退场时再让埃奎斯托斯将整件事和盘托出,这就在情节中加入了“发现”的成分。亚氏将“发现”定义为“从不知到知的转变”3对于阿特柔斯真实恶行的发现让观众潜藏的恐惧得以大爆发,同时也让观众因为意识到阿伽门农之死有为上一代宿仇牺牲的成分,而对其多生出一丝怜悯。
亚氏指出:“怜悯的对象是遭受了不该遭受之不幸的人,而恐惧的产生是因为遭受不幸者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因此悲剧应该表现人物从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而不是相反,即从败逆之境转入顺达之境。”4阿伽门农高奏凯歌,班师回朝,等待他的不是休憩与安眠,而是妻子的霍霍尖刀;本该一洗他劳顿与风尘的浴池变成了他的墓地。阿伽门农的命运轨迹正是从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在《阿》剧中更令人怜悯的是作为奴隶被掳掠来的卡桑德拉——原为特洛伊公主的她,向族人预言了国家的灾难,却得不到族人的信任,最终眼看亲人惨死,自己去国离乡,沦为女奴侍妾直至无辜受死,这一系列急转直下的命运转变更是亚氏理论的有力例证。
亚氏称:“人物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后果严重的错误”5阿伽门农作为联军统帅,虽为船队能顺利开航而不惜代价,一意孤行,倒也不能说其本身邪恶,但其杀女的行为确实后果严重,连同娶卡桑德拉为侍妾的做法都令其妻愤恨不已,欲除之而后快。阿伽门农的死正是由于自己的错误行为和对父辈血债的偿还。
同样,卡萨德拉并不邪恶,更没有犯错(成为阿伽门农的侍妾非其本愿),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过错,那就是她作为特洛伊人的身份,需共同承担其祖国的厄运。她预知自己的悲惨下场,几次从宫门前退回,但最终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这也令卡桑德拉成为全剧中最有悲剧崇高感的人物。当观众无法解释她不幸的原因,而只能将其归结为命运时,便更能生起对她的怜悯。亚氏在《修辞学》第2卷第8章中称怜悯是:看到别人遭受了不应该遭受的痛苦和损失,想到此类不幸之事亦可能发生在自己或亲友身上而产生的痛苦的感觉。6卡桑德拉赴死前感慨:“凡人的命运啊!在顺利的时候,一点阴影就会引起变化;一旦时运不佳,只需用润湿的海绵一抹,就可以把图画抹掉。”7看到此处,观众势必会升起对自身命运不测的虚无感。他们怜悯着命运多舛的特洛伊公主,更叹息着自身未知的将来。
二.恐惧气氛的营造
亚氏在《修辞学》第2卷第5章中称恐惧是:一种由对不幸之事的预感而引起的痛苦或烦躁的感觉。8埃斯库罗斯在《阿》剧中正是不断让观众提前预知将要发生的灾祸。
《阿》剧开场于特洛伊战争持续十年之后,阿尔戈斯王宫守望人的哀叹:“我为这个家的不幸而悲叹,这个家料理得不像从前那样好了”,而后又欲言又止:“其余的事我就不说了……这宫殿,只要它能言语,会清清楚楚讲出来。”这些只言片语无不透露给观众宫殿中发生了令人“恐惧”之事。
接下来上场的歌队首先回顾了战争的起因,又回述了先知卡尔卡斯的预言“那是不合法的祭献,吃不得的牺牲,会引起家庭间的争吵,使妻子不惧怕丈夫;因为那里面住着一位可怕的、回过头来打击的诡诈的看家者,一位记仇的、为孩子们报仇的愤怒之神。”这段语言不仅包含了对于将要发生的可怕事件的宣说,还有对这个家族前一代仇怨的揭露。听完此句,预感到危险的观众纵使听着歌队反复吟唱“唱的是哀歌,唱的是哀歌,但愿吉祥如意”,也不会感到丝毫宽慰,反而会被双重的恐惧所笼罩。
第二、三场情节展开的很平静:令官传来捷报,王后说服凯旋的国王踩着紫色的花毡进入宫殿,一切安然有序,恐惧的情绪似乎暂得以舒缓,但王后的话暗含深意:“快拿紫色的毡子铺一条路,让正义之神引他进入他意想不到的家。至于其余的事,我的没有昏睡的心,在神的帮助下,会把它们正当地安排好,正像命运所注定的那样”,并且她在进宫前向宙斯祈祷,愿心愿实现——这一切都令观众不禁颤抖,他们意识到平静并不能遮盖危险,一场阴谋正在酝酿。紧接着歌队的唱词 “这恐惧为什么在我这预知祸福的心上不住地飘来飘去?”正唱出了观众内心的恐惧的暗流。
如果说前三场恐惧气氛的营造都是犹抱琵琶,半遮半掩,那么第四场卡桑德拉的预言可说是如疾风骤雨,直接将罪恶遮羞的面纱吹走。在她迷狂的叙述中阿伽门农父辈的冤仇连同他自己即刻要面对的死亡都被详细地描述给观众。“这里有婴儿们在哀悼他们被杀戮,他们的肉被烤来给他们父亲吃了。”“现在看清楚了,他们捧着他们的心肺,还有肠子——惨不忍睹的一大堆,都被他们父亲吃了。”以及“等待我的却是那双刃兵器”,“而我呢,很快就要把我的热血洒在地上。”当这些血淋淋的句词被一遍又一遍地叙述给观众时,恐怖气氛必然达到了难以复加的程度。
三.戏景的运用
亚氏虽然认为情节构合是更高明的产生怜悯和恐懼的手段9,但不可否认,在古希腊悲剧中,戏景的运用也可以起到一定的营造作用。
按照当时古希腊剧场的禁令,阿伽门农和卡桑德拉不能当着观众的面被杀,因此,在阿伽门农(自内)大喊:“我挨了一剑,深深地受了致命伤!”之后,后景壁被转开,利用壁后的活动台阿伽门农和卡桑德拉的尸体被呈现给观众。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死亡是情节中苦难成分的直观外显,让观众怎能不感到恐惧和怜悯?
亚氏说恐惧的产生是因为遭受不幸者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又说相似是引发怜悯的一个因素。虽然,阿伽门农身为国王,卡桑德拉原为公主,但他们首先都和台下的观众一样是一个人——生而为人,受到命运的主宰,面对自己的死亡,完全没有回天之力——这是观众和剧中人物需要共同面对的命运。戏景的运用让观众直面了命运的威力,他们在怜悯阿伽门农的同时,也为自己同样受制于命运而感到恐惧。
朱光潜先生在其《悲剧心理学》中将怜悯进一步总结为: “由于突然洞见了命运的力量与人生的虚无而唤起的一种‘普遍情感”由于“悲剧鉴赏是一种审美感情,因而悲剧的怜悯也就是一种审美同情。审美同情的本质正在于主题和客体的区别在意识中消失。所以,悲剧的怜悯不是指向作为外在客体的悲剧主人公,而是指向通过同感已与观众等同起来的悲剧主人公”10
在《阿伽门农》中,无论是剧情构合、气氛营造,还是戏景的运用,最终作用于的都是观众意识中消失了主客体区别的审美同情。观众经由审美同情可以借他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泪,由此也可以起到情感宣泄的作用。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之所以引发怜悯和恐惧,其目的不是为了赞美和崇扬这些情感,而是为了把它们疏导出去,从而使人们得以较长时间地保持健康的心态11——这便是悲剧的净化作用。
参考文献
1.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63页。
2.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05页。
3.同上,第89页
4.同上,第97页
5.同上,第98页
6.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04页。
7.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罗念生译,见《古希腊戏剧》,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68页。
8.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03页。
9.同上,第105页。
10.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78页。
11.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28页。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