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来的那一夜》:科幻与人文的交叉地带
王昌杰 宋自容
科幻片是电影类型片的一种,它的兴起可追溯至20世纪20年代,经过近百年的发展,科幻片已架构起一套完整的创作体系与分类标准。从披着影视外衣的概念教学,到科学理论的具象化呈现,软科幻的出现,真正实现了艺术想象、科学观念、电影语言三者的结合。《彗星来的那一夜》便是一部典型的软科幻影片,它将艰深的量子力学代入实际生活中,通过模拟聚会的方式,阐述了平行时空、相干性等物理概念。同时,本片也糅合了悬疑、惊悚等元素,进一步拓展人物维度,大胆解剖人性的弱点,在科学幻想与现世冲突之间找到了平衡。
一、 科学幻想:物理概念的影像化诠释
“科幻”即科学幻想的简称,顾名思义,科学应是科幻片的第一要义。一旦失去强力可靠的理论支撑,仅靠想当然的猜测去完成剧情,影片便会误入奇幻的领地,从而无法构筑令人信服的未来世界。然而,随着该题材的不断衍生发展,未来已不是科幻唯一的时间舞台,许多电影开始尝试将物理知识,合理地运用于当下,创造出一个充满了未知性的现行世界。例如,经典的《时光倒流七十年》《蝴蝶效应》,以及《恐怖游轮》等近期优秀作品,其叙事手法均是科学理论搭台,人物情感唱戏,大幅度增强了影片的可看度。尽管也掺杂了爱情、悬疑、心理等类型要素,但这些都是存在于电影艺术层面的内容,并未动摇基础理论的根基。本片的创作理念也大致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彗星来的那一夜》并无任何修饰场景,其统一连贯的内部逻辑,完全是由细节与对白拼凑而成,这在同类题材中是极为少见的。
(一)平行宇宙理论
平行宇宙是指多元宇宙的合集中所包含的各个宇宙。其概念的出现可追溯至20世纪50年代,美国物理学家休·埃弗雷特率先使用“多世界”一语来解释量子力学,尽管这一理论的真实性至今还存在争议,但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平行空间的研究成果较为全面,知识体系也相对完善,足以用来支撑一部科幻电影。抛去它繁复的物理学定义,平行空间与人的相对关系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即“在当前世界没有实现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实现了”,而本片正是借助彗星的天文现象,来证明空间并行存在的合理性。
由于片中存在着无限个房子,人离开当前的房子后,就永远不可能回到原有时空,经过多次的打乱重组,角色的身份显得十分混乱,走马观花式地观看电影,显然无法梳理清楚情节的脉络。因此,导演设置了大量的细节,让它们成为遍布整个影片的线索,根据这些隐性的提示,本片的主线剧情和内涵思想便不难理解。大部分的细节线索以实物的方式表现出来,服饰、家具甚至一个小小的道具,都有可能对情节发展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休头部的创可贴、李的眼镜框、艾米的戒指,从这些物品本身来看,似乎都十分不起眼,然而,当我们将细微的变化与剧情结合在一起,它们便成了角色身份的最佳证明。盒子中的随机物体与荧光棒的颜色,又可以作为群体与群体间相互区别的标识。此外,开场聚会的对白中也隐藏着许多伏笔,例如艾米所讲的案例,芬兰警方接到一位妇女的自首,她声称昨天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事实上,他的丈夫就在眼前,可她却并不认同。这个故事可以看作平行宇宙理论的简化版,且暗喻着艾米本人的生存状态,她在结局时选择杀死另一空间的自己,恰好重演了故事中替代与穿帮的悲剧。《彗星来的那一夜》对平行宇宙的表现手法以细节见长,就好比躯体微小的蚂蚁,能够撼动自己体重数十倍重的物体一样,软科幻影片中任何一个细入毫芒的镜头,都有可能被赋予了举重若轻的力量。
(二)量子叠加理论
1935年,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通过宏观世界中猫的生死叠加,推导微观量子的存在方式和运动行为,而《彗星来的那一夜》完全可以视为影视层面上“薛定谔的猫”的重演,值得注意的是,它所模拟的不是单纯的猜想,而是盒子打开后的结果。
在家庭聚会的背景下,该理论中的盒子被转化为了房子,而深夜的停电,四周一片漆黑,房中人完全无法了解外界的情况,而外界也很难得知“猫”的生死,两相呼应恰好显示了结果的不确定性。房子中的两个人贸然外出,回到房間的却是另一时空的他们,这让其他人意识到了空间的错乱,就如八个人所投掷的骰子,可能出现从一到六等多个数字,且机会均等,任何微小的举动都有可能导致世界的分叉,当骰子停止转动,世界便坍缩为唯一的结果。随着越来越多意外事件的出现,整个时空像滚雪球一样极速膨胀,结局如树杈一般逐渐增多,最终通往不同的结局,这便是“薛定谔的猫”实验所表达的量子叠加理论。为了让观众拥有更为直观的感受,摄像机全程跟拍艾米,以她作为时空交错中的唯一标杆,以她所处的房子来对应理论中的盒子。稳定参照物的出现,为观众的开放推理提供了可能,同时也避免了不必要的过度解读。
影片的原名为“coherence”,译作相干性,这个名称显然比颇具文艺气息的中译名更合理。在本片的理论体系中,平行时空是始终存在的,彗星的出现也只是开启交叉点的一个契机,真正主宰情节走向和人物心理变化的,是经过不断坍缩后的唯一结果。
二、 现世冲突:人物心理的全方位剖析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科幻片开始了其内部转型过程,外星、宇宙、未来等传统题材仍然占据主流地位,但许多电影人已经意识到,硬科幻电影存在着许多先天不足。除题材同质化、人物扁平化外,硬科幻电影普遍看重科学的理论逻辑,而忽略了影片情节的内在逻辑,好比一幢美轮美奂的摩天大厦,极具视觉冲击力,当观众充满兴致地走入其中,却发现内部空空如也。作为同类题材中的后起之秀,软科幻电影表现出对社会、人性、心理、制度的关注,以科学的幻想情境为基础,展开层次丰富、冲突强烈的叙事,弥补了科幻片的情节空白。
(一)外界冲突
电影角色的矛盾冲突主要由三方面组成,与内因主导的人际冲突、内心冲突相比,外界冲突具有较强的客观性与不稳定性。在《彗星来的那一夜》中,外界冲突来自于不确定的另一群体,即“盒子外”的自我复制品,当八人意识到房间外存在着另一群人时,他们无不表现出极大的恐慌与焦虑。手持摄影在此时便发挥出了理想的效果,剧烈摇晃的镜头,似乎在暗喻着人物内心的躁动不安,简单器材营造出的随意感,恰好符合八人在这一时空碰面的偶然事件。使用这种类似家庭DV的拍摄方式,本是为了节约成本,出人意料的是,它恰好还原了光影的相互追逐、色彩的明暗交织,让整个画面蒙上了一层粗糙的真实感,与许多盲目追求华丽场面,甚至脱离于剧情外的影片相比,无疑是一次“弄拙成巧”。
在影片的开场,麦克便已对外界环境提出了大胆的猜想,认为对方可能是自己阴暗面的化身。随着越来越多的外出侦查,平行时空的相干性不断增强,人人自危的局面开始出现,杀戮还是共处,成为八个人必须思考的问题。在平行宇宙的理论中,同一时空只允许一个自己存在,和平相处显然是天方夜谭,当麦克等人起了杀念时,房子外的“麦克”却也做出了相同的举动。显然,所谓的黑暗版本不过是一个伪命题,真正的黑暗潜藏于人性深处,面对外界的不明威胁,鱼死网破似乎是唯一的解决方式。其中艾米一行四人外出的情节,非常具有代表性,行走在漫无边际的平行世界,乍然出现的荧光棒,触目惊心的红光与黑夜,形成了强烈对比,红色代表着鲜血、不详与杀戮,暗示了几位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本片在外界冲突的表现上,并不拘泥于寻找差异,而是尝试着挖掘人类内心最深处的黑暗,在未知的外在威胁之前,人们纷纷隐去了善,暴露出恶,步调一致地选择了杀戮,这种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表达手法,无疑是另类而富有震撼力的。
(二)人际冲突
人际冲突的实质是一种对立状态,它不仅存在于两两之间,还可能存在于一个较大的群体内部。软科幻电影以超验主义的视角,解读人与人、人与群体的关系,从角色间形成的各种效应中,抽离出相关的社会性逻辑。从这个角度而言,《彗星来的那一夜》可以说是不遗余力地渲染了八人间的紧张气氛,展现出人们在灾难面前的猜疑、鲁莽,甚至自暴自弃。影片的开场,参加家庭聚会的几个人表现得亲密无间,整体氛围轻松。导演为此刻意安排了大量的即兴表演,在长达十分钟的长篇谈话中,演员可以随机选择话题,随意发表看法,以此达到贴近生活的效果。彗星来临后,为了表现整个人群的心理偏差,导演开始频繁地插入配乐,这些乐曲均低沉平缓,缺乏节奏感,给人以压抑无奈之感。突发音效的使用,又制造出惊悚悬疑之感,在弥补节奏空白的同时,与开场的温馨气氛形成对比。长对白与配乐的合理使用,与前文中提到的手持摄影遥相呼应,共同构成了影片独特的人文艺术风格。
随着时空交叉点的开启,人物间的关系逐步走向紧张,深陷在怀疑织就的巨网中难以自拔。他们怀疑休和阿米尔是外界的入侵者,怀疑贝丝在食物中投放了致幻药品,怀疑自己的男友是否忠诚,甚至怀疑平行时空存在的可能。八个人的群体中,个人的思维方式与行事风格本就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当彗星来临,所有时空被打乱重组,他们在惊恐之余,本能地争夺有限资源,无目的地宣泄愤怒与敌意,反映出了最原始而真实的人性。本片在人际冲突领域突破了传统,没有设置一个英雄式的主角,而是平均用力,试图深度挖掘八个人反目成仇的原因。而种种线索都指向了人类的趋利避害心理,将其视作影响人际关系的主要因素,是《彗星来的那一夜》提供给观众的一大启示。
(三)内心冲突
内心冲突是一个较为抽象的概念,它可以看作是外界冲突与人际冲突的最终形态,周遭事物不断向内施压,就会给人造成心理上的压迫或不适。本片人文部分的终极目标,便是要展现角色内心强烈的矛盾冲突,借助首尾对应的叙事,达到让观众感同身受的观影效果。
通过女主人公艾米在聚会上的自述,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她的生活状态和基础情绪。明明是自己呕心沥血创作的剧本,却成了他人成功的垫脚石,身为一个高傲的芭蕾舞者,艾米很难放下自尊,去做主演背后的替身。在事业的瓶颈阶段,她又遭遇了爱情的考验,男友凯文即将被派往越南工作数月,艾米一方面不愿意放下事业与他同去,另一方面,又分外在意男友的旧爱趁虚而入。事业与情感上的两难处境,让她的情绪始终处于低谷状态,忧虑与不满在膨胀,亟需一个隐蔽的虫洞来告慰自己。上文的背景交代悉数隐藏于对话中,既明白晓畅,又可做到不露痕迹,观众很容易忽略这些看似随意的抱怨,殊不知这一幕已为最后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艾米寻找着所谓的理想世界,期盼自己能够进入一个事业上风生水起,与爱人相依相伴的房间,为了一粒梦想的后悔药,击倒了“完美”中的自己,并试着取代她,融入全新的时空。这一系列举动是艾米在内心驱使下的必然选择,也是她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然而,小小一个电话,就足以击碎内心的全部妄想。片中的内心冲突,可以概括为去与留的冲突,是静待彗星划过,接受现有的自己,还是迈出房门,试图从最初改变未来,艾米在完美房间外窥视的场景,有力地展现了角色内心的犹豫不定。明暗協调的背景中,屋内的艾米与朋友有说有笑,屋外的她则十分惶恐,眼神中流露出渴望、恐惧、不安。她深邃的眼睛将观众吸入了角色的内心世界,不禁回望自身的痛苦与机遇,重新审视过往的选择,从而真正体悟到角色的闯入动机。时间的矛盾创造了片中人物的复杂个性,也凝练出深沉而悲凉的情感氛围,同时,心理活动的细致刻画,让这部软科幻电影的人文内涵,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结语
浩茫的平行时空中,每个交叉小径背后都隐藏着不同的道路,总有一个自己能够找到永恒的幸福。《彗星来的那一夜》工于细节,胜在设计,将超验主义与科学的经验性相结合,在撷取人文元素的基础上,深度剖析了人物的内心冲突,这一举动,成功避免了题材同质化,塑造出立体而个性鲜明的角色。与传统的硬科幻电影相比,它抛弃宏大场景与华丽特技,在故事与理论之间找到了平衡。人文性的强化,无疑为小成本科幻片突出重围提供了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