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芳华》的电影改编

    花靖超

    乔冶·布鲁斯东在其著作《从小说到电影》中认为:“人们可以是通过肉眼的视觉来看,也可以是通过头脑的想象来看。而视觉形象所造成的视象与思想形象所造成的概念两者间的差异,就反映了小说和电影这两种手段之间最根本的差异。”[1]从这里,不难看出在电影对小说原著进行改编的过程中,当选择采用视觉语言来代替文字语言时,变化是不可避免的。

    小说《芳华》是作家严歌苓于2017年4月出版的作品。2017年12月15日,由冯小刚执导、根据该作品改编的电影《芳华》上映。影片上映前的撤档风波曾一度引发舆论热议,而影片上映后更是掀起了一众怀旧的热潮。有评论者认为这是一次“从现实主义小说到青春怀旧电影”的转化。事实上,严歌苓本身职业作家与编剧的双重身份,使得其小说在创作之初就具有泛“剧本化”倾向。作家曾在访谈中很直白地谈到其小说中所显露出的影视特征:“我想许多导演喜欢我的格式,主要是因为我会把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全部放进去。所以画面感比较强。”“电影只会让你的文字更具有色彩,更出画面,更有动感,这也是我这么多年的写作生涯中一直所努力追求的。这正是我爱看电影,然后跟电影走得很近的原因。”[2]本文试图通过电影和小说文本相对照的方法,从影像化所带来的人物重构、情节重置以及这种重构所带来的主题表达的错位等角度来进行阐释。

    一、小说文本和电影改编的互文

    乔治·布鲁斯东在谈小说与评论的关系时说道:“自从小说诞生以来人们为它所下的每一种重要的定义,都是典型的。面对着新的经验,小说不得不寻求新的表现形式。而批评面对着既成事实,更不得不铸造新的术语。”因此,“小说永远落后于生活一步,批评又永远落后于小说一步。小说与批评都不断否定自己的过去。”[3]从这个角度看,是否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从某种程度上看,改编电影也永远落后于原著小说一步呢?

    对于电影《芳华》,严歌苓既是小说作者也是电影编剧。这种双重身份,使得《芳华》的小说文本语言与电影影像语言产生了互相诠释的可能。而这种文字语言与视觉语言的互文,也使得《芳华》具备了改编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首先,从小说文本与电影文本的叙事结构来看,共同的人物形象、情节内容、线索脉络,都使得改编具有可能性。米歇尔·施奈德认为:“文本从何而来?原有的片段、个人的组合、参考资料、突发事件留存记忆和有意识的借用。人物从何而来?零碎的认识、合并的对象、同化的性格特征。”[4]严歌苓的小说中有着电影化的元素,如《芳华》中大量的对色彩的描绘,独特又鲜明的色彩意象。刘峰自制的黑黜黝的芝麻油饼,何小曼使尽干般手段的红绒线衫等都是极富有湖面感的语言表达方式。再如严歌苓十分擅长地特写式电影镜头的运用。在《芳华》中小曼母亲来探访成为战斗英雄的何小曼,突逢其精神崩塌:“门开了,何小曼容光焕发,新军装新帽子,胸前别满军功章纪念章,肩膀上斜挎著一根红色绸带,绸带中央是个大绣球,简直就是个年轻的女元帅。她眼里也是英雄照片里那种直面未来永垂不朽的目光。”[5]特写式镜头的运用使得人物形象塑造、人物内心刻画以及主题思想升华方面都有更好地强化。而这些蕴含在内部的相同性都使得小说文本有着被改编为电影文本的可能性。

    其次,视觉化的电影专注于气氛营造、画面构图、人物关系,台词细节的打磨和凸显又带给故事以更大的叙述空间和诠释的可能性。视觉语言远比文字语言来得更为形象、具体而直观。如电影《芳华》正片的第一个特写镜头就是大幅的毛主席画像,镜头切换到正在粉刷的宣传标语上——“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伴随着叙述者萧穗子的画外音,—下子将观影者带入了特定的历史年代中。再如影片中萧穗子等一众文工团女兵的首次亮相,是透过何小曼的眼睛所看到的练习室中身着训练服的女演员排演的《草原女民兵》选段,而这几组长镜头所呈现出干净利落的舞姿,不仅是一个时代的回忆,也是主创与受众共同的情感释放。视觉化的电影正是致力于将原本只能透过文字符号作为媒介进行想象的小说文本表达出另一番真实的呈现。冯小刚导演为了确保场景和时代背景的真实性,甚至在海口华谊冯小刚电影公社斥巨资搭建了“芳华小院”,从建筑到陈设甚至游泳池普通瓷砖,都是严格按照20世纪70年代风格,完美再现了文工团里的生活工作的点点滴滴——影壁墙、篮球场、排练厅和练功房、泳池、更衣室、道具间、军需库等场景。

    二、影像化带来的人物重构与情节重置

    巴拉兹在其著作《电影美学》中曾有这样的观点,一个真正的电影制作者在着手改编小说时,“会把原著仅仅当成未经加工的素材,从自己的艺术形式的特殊角度来对这段未经加工的现实生活进行观察”[6]。电影因其自身篇幅的有限,必须精炼而简洁,要求情节线索相对集中,矛盾冲突突出。

    小说《芳华》主要描写的是70年代部队文工团故事,主要情节围绕刘峰、何小曼、萧穗子、林丁丁、郝淑雯等人物展开。小说中用较大篇幅描写交代了几位女兵的成长经历和人生际遇,如何小曼的成长经历,林丁丁的婚姻遭遇等。电影保留了主要人物和重要情节之外,仍做了大篇幅的删改和添加。

    首先,电影对小说中何小曼形象的重构。何小曼在电影中名字发生变换,改为何小萍,小说中大篇幅的描写了她曲折的身世,寄人篱下的境遇,原生家庭造成的她对母爱的极度渴求,在电影中仅浓缩为刘峰的一句话:“你的亲生父亲还在劳改,但是你跟他划清界限,改姓了继父的姓。”小说中所赋予何小曼的浓密头发的象征,也完全被消解了,她敏感脆弱的性格在电影中呈现得略显突兀。电影仅用三个事件,来交代了何小萍在文工团道排挤的边缘境遇,以及刘峰在其中所扮演的拯救者形象。

    其次,电影对小说中刘峰形象的重构。刘峰在小说中是以一个典型高大全的正面人物形象出现的,朴实、乐于助人、“活雷锋”式的标杆人物。但这个正面人物是有血肉的,是真实的,所以有了“触摸”事件,对情感的直面表达。所以有了战场上自杀式的英勇,想以自己的死创造一个英雄故事,引发心上人林丁丁的愧疚。电影中有意无意地删去了这样的细节,包括后来他与按摩女小惠的纠葛,所删减掉的是刘峰的情欲。

    小说中刘峰因情欲而走下神坛,成为一个真实的人物。而电影所塑造的刘峰不仅没有走下神坛,反而在神坛上更进一步。冯小刚导演对情怀的追求,使得刘峰成为一个标志性人物,一个时代的缩影,成为人世变幻中不变的符号,当然这其中还有其追随者何小萍。小说中刘峰的性格是有所变化,他的变化在于对不公正的控诉与迷茫,夹杂着人性的复杂等等,不同于前期的完人。如他与郝淑雯在海口意外重逢,刘峰向郝淑雯借钱赎回被城管没收的三轮车,随后郝淑雯寻刘峰不得,“房主说刘峰一个月前就搬走了,郝淑雯算了算,发现刘峰借她钱的时候,就打算要搬家和停机了”[7]。当然,郝淑雯在借钱之初并不指望归还,她去寻找刘峰更多的是在于刘峰是她与过往回忆的纽带。电影中刘峰到最后也是歸于了平淡,但他依然坚守人性的操守,依然像是往日的那个英雄楷模,只是在时代变幻下似乎有了些褪色,他的形象可能变黄发皱,但并没有打折扣。

    此外,电影为了迎合市场和商业的需求,在有限的篇幅试图制造出更多的戏剧冲突。如在刘峰、何小萍、林丁丁一线之外,还另外添加了一条萧穗子、郝淑雯、陈灿的三角爱恋。陈灿是电影中新添加的人物,他是融合了小说中多个人物于一身的(萧穗子的前男友少俊和郝淑雯的男友军二流子)。为了迎合“青春怀旧”主题,少男少女的情感纠葛不能缺少,于是有了萧穗子写了又写未能递出去的情书,有了萧穗子听闻陈灿摔断牙齿,急奔取金饰相赠,有了郝淑雯“门当户对”的坦然相告。俗套但是有效,能在短时间内切中观影者青春隐秘的悸动,满足受众情感的宣泄。

    当然,电影化的视觉冲击力也带来影片层次上的叠加,如文工团最后一场演出,慰问从前线回来的伤员,其中就有精神失常的“战地天使”何小萍。舞台上女兵表演着舞蹈《沂蒙情》,舞姿优美轻盈,观众席上的何小萍走出大厅。画面切换,何小萍身着病号服在星夜下的草地上翩然起舞,跳着一样的舞步,自由空灵,她面上浮现出欢乐与宁静,她不再沉溺在战争、死亡、荣誉的惊恐中。影片中的这一片段可以说是整部电影的点睛之处,这样的处理方式比较起小说中蒙太奇式场景跳转来得自然而婉转。

    三、影像化带来的主题表达错位

    有学者认为,在对现象描写和哲理揭示上,小说远比电影深刻,小说改编成电影必然带来精简,而精简又常会出现浅化的危机。[8]《芳华》故事源于2013年冯小刚和严歌苓的一个约定——因为两人都曾在文工团服役,一个在美工队,一个在舞蹈队,成长的年代也差不多,所以约好创造一个贴近亲身经历的文工团故事。2016年4月,严歌苓写完了初稿,当时该书还叫《你触摸了我》。冯小刚建议改名字,严歌苓便提供了几个选项:《好儿好女》《青春作伴》《芳华》等,冯小刚从中选定了《芳华》,他认为:“‘芳是芬芳、气味,‘华是缤纷的色彩,非常有青春和美好的气息,很符合记忆中的美的印象。”[9]因此电影《芳华》的英文译名为“Youth”(直译为“青春”),而小说《芳华》的英文译名依然维持“YouTouched Me”(直译为“你触碰了我”)。

    虽然严歌苓在接受采访的时曾说:“无论小说还是电影,我要着力呈现和赞美的,是青春绽放的芳华而不是哀叹什么逝去的芳华……-奋斗过的青春才会铸造无悔的、值得怀念的人生。”[10]但她也在采访中隐晦地表示,“《芳华》电影是由我做编剧的。在做导演台本时,冯小刚导演又做了一些修改。”[11]不难看出,在电影改编中导演意志的左右,冯小刚在《芳华》电影幕后记录片中多次强调说要拍出青春与美好。电影中有两个场景强调着这样的“青春怀旧”,其一,是刘峰重伤复员后重返文工团,与萧穗子的相遇,在女兵宿舍的残破地板下发现何小萍当年撕碎的军装照片。刘峰说:“你看笑得多好看。”其二,是影片结尾,人到中年的刘峰与何小萍坐在站台的座椅上交谈近况,刘峰将粘好的照片交给小萍,小萍靠在刘峰的肩头,萧穗子的画外音响起:“一代人的芳华已逝去,面目全非,虽然他们谈笑如故,但不难看出岁月对每个人的改变和难以掩盖的失落,倒是刘峰和小萍显得很知足,话虽不多,但待人温和。”

    小说《芳华》绝不仅仅是对青春美好的歌颂,它更像是一场对过往残酷岁月的反思和忏悔。英文译名中的“Touched”所指向的也并不仅仅是刘峰与林丁丁的触摸事件,更是对内心和精神的触动,其主题是深刻的,反映了特殊时代背景下人性的放逐与回归。电影《芳华》的主题则被弱化为一代人对青春的怀念与追忆,仿佛自带一层滤镜,刨去了所有的残酷与痛苦,只剩下了怀旧的青春,这不仅是主题的浅化,更是一种消解和错位。

    结语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谈道:“在对艺术作品的机械复制时代凋谢的东西就是艺术的韵味。”“复制技术把所复制的东西从传统领域中解脱了出来。由于他制作了许许多多的复制品,因而它就用众多的复制物取代了独一无二的存在。”[12]随着信息化时代的高速发展,文学的泛影视化趋势愈加明显,《芳华》由小说到电影的改编过程,实际也是一个再创作的过程,如何在泛化中融合共生是值得我们思考和总结的。

    参考文献:

    [1][3]乔治·布鲁斯东.从小说到电影[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

    [2]沿华,严歌苓,在写作中保持高贵[N].中国文化报,2003-07-01.

    [4]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5][7]严歌苓.芳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6]巴拉兹.电影美学[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78.

    [8]牛家静,吉平.《芳华》:从现实主义小说到青春怀旧电影[J].电影评允2017 (12).

    [9]沈杰群.冯小刚谈《芳华》:我要拍出青春与美好[N].中国青年报.2017 12 19.

    [10]搜狐,严歌苓谈电影《芳华》:我要呈现和赞美的是青春绽放的芳华,而不是哀叹逝去的芳华[EBIOL].(2018-01-06)[2018-06-01] ht tp://www. sohu. com/a/2 15 090067_9993 95 84.

    [11]舒晋偷.严歌苓:我们被“平凡即伟大”的价值观误导了[N].中华读书报,2017-07-26.

    [12]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