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电影《危楼愚夫》的隐喻符号透视

    苏晓棠 李雅君

    众所周知,当代电影通常惯用的表达方法有三种:符号、象征和隐喻。隐喻不仅是语言的一种修辞方法,一种认知现象,更是人类的一种思维方式,它来源于历史文化、语言、宗教等。在现代隐喻体系发展中,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比如,权力,国家形象,自我和他人观念等[1],隐喻已经成为电影不可或缺的表达手段,一切具有符号意义的事物、现象、行为都可以纳入隐喻的视域中,电影中的镜头、场景、人物表情,画面,甚至灯光背景这些非语言符号都能隐性地表达影片叙事的内涵、意图、思想和情感,实现文本与现实的有效对接。

    影片《危楼愚夫》故事情节从一幢随时都可能倒塌的楼房展开,中心贯穿着两条主线:一是小事情引发大问题。一个正直固执的管道修理工德米特里·尼基金(Дмитрий.Никитин)发现一幢危楼随时会倒塌,危楼里住着820位居民,他奔走呼号,希望政府能关注居民生命这个大问题。二是小人物引发大矛盾。德米特里·尼基金因为危楼与腐败政府官员纠葛在一起,差点引来杀身之祸,同时又与自己的家庭矛盾冲突,让他欲哭无泪。影片剧情围绕着这两条主线,环环相扣,具有极大情感的冲击力。在电影中,隐喻现象通过恰当的艺术手段营造出情景交融,唤起反思的意境,通过对影像符号超越具象涵义的阐释,可以探寻到由具体意象抽象出来的深层意蕴[2],本片隐喻符号运用就是一个极好的诠释。

    一、 文化隐喻符号

    《危楼愚夫》片名中文翻译十分精彩、切题。危楼即危险快倒塌的楼房;愚夫即蠢货、傻瓜。片名体现的是一个人与有约四十年历史的危楼纠结在一起,岂不是愚蠢,但其深刻含义在于愚夫的“愚拙”和“舍弃自我”精神,而这两种精神源于俄罗斯民族深厚的文化传统。罗斯的宗教源于基督教,在基督教的旧约中“愚拙”是“为了基督的愚”[3],苦修的人被誉为“圣愚”。据古罗斯的《古史纪年》记载,古罗斯最早的修道院是基辅洞窟修道院,在不同时期都有“圣愚”,比如伊萨基、普罗科比、西蒙、安德烈等等,随之产生了“圣愚文化”“圣愚法规”等,“圣愚文化不仅表现为文化生活中的实践性行为,并且浸透在广大民众的精神构成和伦理规范之中”[4]。本片中主人公德米特里·尼基金和他的父亲都是“愚拙”之人,儿子每天坚守岗位,一心一意地干着自己的工作,收入微薄,常常在母亲的鄙视和讽刺中度日,但工作之余依然努力上大学,勤奋学习;父亲开吊车工作了30年,疾病缠身,但只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拒绝向别人一样偷盗国家财物,一家人的主劳力看起来都有些“愚蠢”,但这恰恰符合了俄罗斯民族传统的“愚拙”(немудрое),体现的是“智慧的羞愧”[3](60)的隐喻文化,遵守着道德的法则,在面对阴冷的境遇展现出的是勇气和不屈精神,诠释着俄罗斯民族的“圣愚”(Юродство Христа ради)精神。[5]

    此外,在俄罗斯文化传统中,有许多“舍弃自我”的表现形式,比如平民的流浪,贵族的舍弃等,他们可以舍弃财产、舍弃权势,甚至舍弃弥足珍贵的爱情,但很难做到舍弃自我,只有俄罗斯传统文化中的“圣愚”才能舍弃自我,苦修自己。影片中的主人公德米特里·尼基金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有爱自己的妻子和乖巧的儿子,有支持自己的父亲和关心自己的母亲,在危楼要倒塌的一昼夜里,脑子里全是如何想尽办法拯救危楼里的居民,为此他奋不顾身,抛开一切,舍弃了安稳的生活,甜蜜的爱情,甚至舍弃了自我去拯救诸多生命,隐喻了传统圣愚文化中的“舍弃自我”之精神。

    从艺术表达上看,导演在许多细节上隐性地呈现着自己的深层表达。首先是影像风格。导演用长镜头式的固定机位表达了深刻的主题,影片开篇在危楼昏暗的走廊使用隐喻长镜头,摇镜头穿过悠长的走廊和两旁每一个房门,房门里的生活百态映入观众眼帘,最后落在一家毒瘾发作前的男人身上,在激烈的打斗中,管道爆裂,引发了楼房岌岌可危的主题探究,这一切都在愚夫德米特里·尼基金的眼前发生,长镜头画面展现主次分明、虚实转换的视觉效果 ,配合画面传来的不堪入耳的打骂声,昏暗的的灯光,肮脏龌龊的楼道和摇摇晃晃的人……这些令人产生了惊奇又强烈的真实感和纪实性。其次是细节的隐喻。整部影片都是在黑夜拍摄的,当迪马·尼基丁发现危楼要倒塌时,急忙去找女市长,他从家到市长的生日宴会地大约走了3分钟的路程,这黑夜里漫长的道路预示着他将走上一个充满艰难曲折,甚至危险之路,在紧凑的音乐伴奏下,他的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坚定,令观众产生对结果强烈的紧迫感和好奇心。

    《危楼愚夫》表达了解体后俄罗斯人迷茫而沉重的心理状态如危楼一样可怕,但依然留有传统文化中人性的“善”没有泯灭,正像托尔斯泰所说的那样:“圣愚的特点是美德的最高结果。”[6]

    二、 政治隐喻符号

    美国当代政治科学家Graber论述隐喻在政治语篇功能时指出:“政治现实本身就是由隐喻组成的,进而以政治修辞来传递信息。”[7]电影中借助隐喻能生动形象地引出抽象复杂的政治问题,借助隐喻的方式说明政治现象,因此,政治隐喻往往起着治国为政、劝君洁身等作用。影片《危楼愚夫》在管道工德米特里·尼基金向市长报告危楼要在一昼夜倒塌时,正在庆祝生日的女市长卡拉卡诺娃在核实其真实性后,召集各部长开会应对,这是常规之道,但之后的剧情戏剧性变化,借着酒劲演绎成了一场争斗大战。影片借用了一些典型政治符号充分体现了隐喻的政治主题批判了现实社会体制。

    (一)女市长

    女市长卡拉卡诺娃(Галаганова)来自一个小乡村,家里有六个子女,从小就没有了父亲,她原来是一个小秘书,借助于现任情夫副市长巴卡乔夫(Богачёв)的支持坐上了市长宝座。在救与不救危楼里的820条生命的抉择中有过努力,有过动摇,情人的一番话最终使她作出了不救的决定,之后想尽一切办法,保全自己。影片中巴卡乔夫的一大段独白,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反问,隐射了市长美丽外表下的自私和贪婪,无情和虚伪,社会的黑暗和无政府。

    ——什么时候你开始关心民众了?仅仅当他们中的820人可能立刻丧命?

    ——当他们一个个死去的时候你担忧了吗?

    ——当你从预算的每一个项目拿走你的一份?路烂得跟狗屎一样,一处是洞,一处是凸起,每天都有事故,人们酗酒到死,互相残杀,因为没有正当的工作给他们,工资还不如乞丐,孩子们浪费着他们的生命,在地下室里快速长大,学校也是一片混乱,老师和医生都买不起食物,老人和残疾人也就比死好一点,你的整个生命都是我供养,想想那漫长的日子,你想和他们还是我们在一起?

    表面上女市长做出了一些看得见的业绩,大家都亲切地喊她:“妈妈咪”,但事实上她却是一个唯利是图,贪婪虚伪的“正人君子”,女市长隐喻着政府腐败的整体形象。

    (二)住宅与公用事业部长

    住宅与公用事业部长费多托夫(Федотов)是一个老社会,经验丰富,但责任心很差,对自己主管的工作马马虎虎,从不关心那些老旧楼房,但自己却住着四层小楼,在莫斯科还有一套私人住宅,有一个很操心的儿子,儿子开豪车去上学,多次打架斗殴,为非作歹,强奸抢夺,六次被捕,而每次其老子都能行贿保儿子平安无事,化险为夷。费多托夫部长老态龙钟,不理政务,自私自利,隐喻着官僚机构的臃肿和不作为。

    (三)内务部长

    内务部长萨亚宾(Саяпин),人高马大,颇有些威风,与市长关系紧密,他领导的内务部简直就是一个黑社会,手下人想的不是公正办案,而是想着如何搞点钱。萨亚宾为了自身的利益,无视法律,无视生命,杀人灭口,主持参与了枪杀住宅与公用事业部长和消防部长的勾当。内务部长隐喻着执法机构的知法犯法,无法无天,监管缺失与混乱。

    影片塑造的时代背景是解体后俄罗斯经济衰退,政治动荡,法制缺失的混乱时期,这里的人物群体分为三个层面:危楼里居住的那些吸毒者、退伍兵和流氓无业游民们,他们偷盗,赌博,每天浑浑噩噩,像危楼一样随时会倒下。还有政府官员们表面代表着政府的形象,背地里干着肮脏贿赂,钱权交易的勾当,唯有主人公德米特里·尼基金格格不入,他继承了父亲的诚实和善良,守护着自己道德的底线,挑战腐败的官僚体制,它代表着人性不泯的良知,未来的希望。作为一种认知现象和思维方式,隐喻频繁地运用于政治实践中,政治隐喻能够为政治问题的分析和解决提供思路,直接或间接地为某种政治利益服务。[8]影片中的隐喻形象和比拟能让普通观众易于理解,更掌握那些政治话语背后的意义,能与潜在的符号陈述意义层面上引起共鸣。[9]

    三、 情感隐喻符号

    人类的情感是十分丰富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情感就是给事物带来变化或使遭受痛苦的东西,它同人身体的运动是分不开的,尤其是指引起痛苦感的激动、运动或冲动,从而带有“心灵的疾病”之意,蕴含了后来心理学所谓的激情和情绪的涵义。[10]影片《危楼愚夫》展现的主要是“恐惧”和“愤怒”的情感主题,在这两个方面隐喻符号表达了深刻的“恐惧”和“愤怒”情感。

    首先是“恐惧”情感。影片中当主人公德米特里·尼基金知道危楼要倒塌时,“恐惧”是通过一连串不连贯的紧张动作和语言表达的,它使恐惧的气氛更加浓郁。德米特里·尼基金半夜里突然起来查找危楼要倒塌的证据,几分钟里急急忙忙穿上内衣、外衣、带上帽子,跑出家门,这让家人十分恐慌,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另外,当两个部长被枪毙时,死里逃生的德米特里·尼基金冒着寒风大雪狂奔到家,让家人赶紧收拾东西逃命,短时间里又上演了一连串的紧张动作,东西乱塞进箱子里,把孩子拽起来胡乱穿上衣服,父亲准备汽车,急急忙忙上了车;与动作配合的是交流语速加快,语气加重,升调提高,语句超短。

    其次是“愤怒”情感。当女市长知道危楼要倒塌,多方求助无望时,面部表情变化由惊恐变成了愤怒,她歇斯底里地愤愤诉说,阴冷愤怒的目光扫荡着每一个人的脸,不时地停留在谁那儿,灼灼逼人,令人产生恐惧,不敢应答。在红酒的作用下,她脸色变红,像马林果色般的深红色,而在俄罗斯文化中常常用“红色”直接隐喻愤怒,这是俄罗斯人愤怒时面部色彩变化的习惯表达,它表明颜色在给予我们视觉刺激的同时,也会影响到我们的心情,暖色具有充满活力、情绪激昂的感情色彩附加含义。[11]

    影片中人物的情感与故事情节发展是紧密相连的,情感隐喻是剧中人物所处的文化背景,语言习惯和社会状态的深刻表达,影片中谋杀两位部长时,并没有再现枪杀的现场,只听见两声枪响,加剧了恐惧的气氛,使剧情更加吸引眼球,观者情感不知不覺地融入了剧情之中,这就是本片的魅力所在。

    四、 人性隐喻符号

    人性是人的本质的具体表现,是表现出来的人的本质。[12]人不能只靠本能行事,责任意识、责任担当是人的社会性战胜本能的一个过程。影片不是依靠美丽的画面、复杂的蒙太奇组合和明星的“粉丝效应”使电影出彩,而是运用了丰富的隐喻手段透视人性和社会状况,突出“人性道德的回归”的思想,艺术家在不断地引领读者感知和体验艺术美、产生诧异情绪从而启迪灵感。[13]电影《危楼愚夫》中展现了危楼里人性的本能,是人性之“愚”,政府官员黑吃黑是人性之“恶”,而主人公积极救人是人性之“善”,影片形象地阐释了人性的常与变,反映了社会的真实写照,隐喻视角独特,人性的本质昭然若揭。

    (一)隐喻人性的“愚”

    影片危楼里人的“愚”与主人公德米特里·尼基金表现出的“愚”形成了鲜明对比。危楼里的人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生活没有目标,没有原则,愚昧无知,你看到的是一些喝的烂醉,光着膀子,摇摇摆摆、浑浑噩噩的一群人,像猪一样的活着,然后像猪一样的死去的一群人。主人公德米特里·尼基金没有逃出城,而是冒着生命危险,单枪匹马地去叫醒危楼里的人们,这些人无所谓的表现和讽刺谩骂,最后对一拥而上,对德米特里·尼基金拳脚相加,真是愚蠢透顶,这些场景隐喻着这个国家从根基开始就坏了,这个民族没救了,这个地方永远不会有希望了。

    (二)隐喻人性的“恶”

    影片表现的诸多社会丑恶现象,并没有血淋淋的厮杀、幕后交易以及醉生梦死的画面或场景,而是巧妙地在一个部长级的紧急会议上,通过“对白”这种“潜台词”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观众似乎看到了背后一个庞大而充满罪恶的网,它在侵蚀着整个社会,揭露着人性“恶”的本质,让人震惊,此处是影片隐喻的绝妙之笔,精彩之处。

    (三)隐喻人性的“善”

    主人公德米特里·尼基金大智若愚地追踪危楼线索,认真汇报,认为危机会解除,结果招来危楼里的人和政府官员的双重打击,凭借个人洪荒之力的冰冷结局更像是一場对现实社会的呐喊,他那几乎天真幼稚的乐观,却是这个社会最弥足珍贵的人性之光,人性之善最终可以战胜一切丑恶与不公,看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曙光。影片结尾高空的长镜头聚焦地上被打得昏死过去的德米特里·尼基金,画面让人五味杂陈,铿锵悲愤,回味无穷,电影以此种绝望来唤醒对未来的希望。

    结语

    电影《危楼愚夫》导演尤里·贝科夫是俄罗斯继梁赞诺夫(Рязанов)、米哈尔科夫(Михалков)、索科洛夫(Соколов)和塔可夫斯基(Даковский)后又有一位杰出的电影导演。影片借助隐喻将所要表达的情感和深层意义隐含在叙事之中,带有传统俄罗斯圣愚的影响,带有对人类信仰的普遍崩溃,道德坍塌和人性唤醒。[14]影片的经典之处在于创作者没有直白地展现官僚和腐败各种百态,正常的应急反应,百姓齐心合力应对,而是剧情一路失控,越来越黑暗,最后的讽刺已经超越了政治,上升到人性的层面,从文学艺术和现实角度看,通过各种隐喻符号表达思想,尤其在文化、政治、情感和人性隐喻方面表达更为突出,它使剧情与观众产生了真切的共鸣,达到了超凡的艺术张力和效果。

    参考文献:

    [1]Л.В.Балашова.Русская метафорическая система вразвитии:XI-XXIвв[M].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Знак》,2014:443.

    [2]赵春霞.电影中的隐喻与象征艺术——以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为例[J].电影评介,2009(14):24.

    [3][4][5]王志耕.圣愚之维:俄罗斯文学经典的一种文化阐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6,32,320.

    [6]Berlin,James A. Rhetoric and Reality: Writing Instruction in American College[M].Carbondale: Southern??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7:44.

    [7]Thompson,Seth.PoliticswithoutMetaphorsislikeaFishwithoutWater.InMetaphorImplications&Applications;(Ed.),New Jersey,Mahwah:LawrenceErlbaum Associates,Publishers,1996:54.

    [8]曹春春.周青.政治隐喻的劝说话语意图探析[J]东岳论丛,2010(3):83.

    [9][10]陈勇,刘肇云.隐喻政治与政治隐喻:论美国政治家的政治隐喻[J].外语教学,2009(6):27,96.

    [11]李雅君:符号学视阈下俄罗斯电影《回归》的解读[J]俄罗斯文艺,2017(4):17.

    [12]温建辉.人性与人的本质新解[J].内蒙古大学学报,2005(2):101.

    [13]赵晓彬.纳博科夫与什克洛夫斯基诗学对话探微[J].外国文学研究,2017(1):145.

    [14]张晓东.塔尔科夫斯基电影与“俄罗斯理念”[J].俄罗斯文艺,2013(3):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