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音乐与科幻电影声音探索
高翔
拍摄于1956年的《禁忌星球》被认为是20世纪50年代最伟大的科幻电影之一。同时，该片也是电影音乐领域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它是第一部完全使用电子音乐的长片，是最早将电子音乐与磁带录音结合进行创作的影片。《禁忌星球》向观众展示了一种新的音乐形式，尝试在电子音乐与科幻电影叙事之间发挥深层次的作用。
电影的故事发生在2200年，寻找失踪探险队的飞船来到了牵牛星四号星球（AltairIV），星球上生活着20年前来探险的两个幸存者——爱德华·摩比斯博士和他的女儿阿尔塔娜。摩比斯博士和他的女儿住在一栋高科技的豪宅中，里面有各种设备，还有机器人罗比，他既是厨师又是司机。罗比能模拟人类的语言进行对话，还能制作各种东西，从钻石、服装到威士忌不一而足。探险队登陆星球后，受到了一个神秘的隐形怪物攻击。这个隐形怪物就是摩比斯博士通过这个星球奎尔人的科技生产的，为了消灭这个怪物，摩比斯博士最后选择毁灭自己和这个星球。这部电影采用了宽银幕、彩色制作，不仅借鉴了莎士比亚《暴风雨》的元素，还同时深受弗洛伊德思想的影响，表达了，人类两面性、贪婪和欲望。
一、电子音乐进入电影的创作尝试
（一）电子乐器与奇特音色
20世纪50年代初期，科幻电影经常使用的一种电子乐器叫做特雷门琴（theremin），这是由李夫·特雷门在1919年发明的乐器，能够以快速滑奏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以捕捉某种陌生未知的感觉。特雷门博士是俄罗斯一位具有天赋的年轻物理学家，他通过观察发现，人的身体能够对真空管发出的声音产生影响。因此这个乐器利用两根金属天线组成控制部分和演奏者的手构成电容，通过两个振荡器频率差产生不同的的音频信号。环形天线是用来调节音量，垂直的天线用来调节频率。而音乐家演奏特雷门琴像个魔术师一样无需接触乐器任何部位，只需要调整与天线之间的距离就能够产生音高和音量的变化。这个乐器最独特的特性是它能够从一个音符“滑动”到另一个音符，同时产生音高范围变化的微妙颤音，它没有琴弦，没有琴键，音色不同于任何传统乐器，是一件独特而神奇的电子乐器。
1944年，为了完成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导演的惊悚片《爱德华大夫》（Spellbound）的音乐要求，作曲家米克罗斯·罗兹萨使用了特雷门琴，通过找到一种“新的声音”来传达导演所要求的强烈偏执感。因该电影的音乐广受好评，罗兹萨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而特雷门琴作为一种电子乐器，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在1951年罗伯特·怀斯导演的著名科幻电影《地球停转之日》（The Day theEarth Stood Still）中，影片开场字幕一出现，在交响乐队的伴奏下特雷门琴的声音阴森邪魅的响起，制造外星飞船即将到达地球前的神秘气氛。片中每当出现外星飞船和机器人戈特时，就会响起特雷门琴演奏的主题音乐。电影《魔星》（1953）也使用特雷门琴表现外星人出现的恐怖。正是特雷门琴所产生的独特音色跟“外星球他者的声音”之问建立一种难以磨灭的关系，也为后续的科幻电影声音创作引入了一个新的听觉元素。
（二）电子音乐与磁带录音
1948年，法国人皮埃尔·菲舍尔直接使用“声音材料”创作出《地铁练习曲》，改变了长久以来从乐谱记录到乐器演奏的音乐创作观念，这使得关于电子音乐的探索发展起来。20世纪50年代形成了一次电子音乐的浪潮，大批专业作曲家纷纷投入创作，为电子音乐发展注入艺术的活力，促进了电子音乐发展的多元化和艺术化。法国巴黎和德国科隆成为两个创作中心，同时带动美国、加拿大等欧美国家。这一次浪潮是以模拟磁带录音技术制作为核心，以电子设备产生或现实生活中自然的声音作为声音来源。
电影《禁忌星球》创造了一个焕然一新的声音世界，用一组奇异的音色取代了经典好莱坞传统管弦乐的配乐形式，这部电影的音乐完全是电子电路发出的声音。这是一部早于合成器和采样器的配乐，作曲家是电子音乐领域的两位鲜为人知的先锋人物——路易斯和贝贝·巴伦，他们夫妇创造了超凡脱俗的听觉体验。路易斯·巴伦曾在芝加哥大学学习音乐。贝贝·巴伦曾就读于明尼苏达大学，学习钢琴并获得政治学硕士学位。
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纽约是美国艺术文化的实验基地，前卫的音乐、美术、舞蹈都在这里蓬勃发展起来。巴伦夫妇1947年结为夫妻，于1948年搬到纽约市格林威治村，50年代初开始全面运营个人工作室。“他们处于一个独特的位置，因为巴伦夫妇组建了美国第一家电子音乐工作室。”
美国数学家诺伯特·维纳的著作《控制论：或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信的科学》（1948）激发了路易斯·巴伦建造电子电路，并通过控制电路来产生声音。作为美国先锋派作曲家亨利·考埃尔的学生，巴伦夫妇曾经在1951～1952年之间为同时代著名实验音乐作曲家约翰·凯奇录制《williams Mix》。与约翰·凯奇的合作交流也鼓舞了这对夫妇，他们采用了即兴创作方式，独特的声音制作过程创作出独特的音乐，这成为了巴伦夫妇音乐的美学基础，这一特点也让他们的作品与同时代其他音乐工作室的作品区分开来。
巴伦夫妇自制的声音发生器是使用真空管振荡器制造的，这种振荡器类似于在特雷门琴中使用的振荡器，但他们的设计中加入了精心设计的反馈电路。这是一种叫做“环形调制器”的电子电路，电路中传出的声音和模式是独特的、不可预测的，实际上是在使电路过载直到烧毁它们以产生声音。这些电路反复无常，经常会在演奏进行时就自毁了。有些电路只能操作一次，必须利用这一次机会将声音“记录”到磁带上。由于电路的不可预见的寿命，以及再也无法重现相同的声音，巴伦夫妇养成了记录所有内容的习惯。自制电路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它能够提供了相对较长的、可以拉长的声音片段，并且允许多个电路同时发声。他们为电影中的每个角色都搭建了与之对应的独立的音乐电路，例如罗比音乐电路、怪物音乐电路等等。
为了报道战事而发明的磁带录音机，随着二战进入美国，正如弗里德里希·基特勒所言：“世界大战的录音磁带开启了音乐音响的新时代。”磁带录音机配有录音、还放和抹音磁头，同时还可以正向播放和倒带。巴伦夫妇用磁带录音机记录下这些复杂电路发出的声音，使用各种处理磁带声音的技术进行制作，例如改变磁带播放和还音速度来制造混响;用至少三臺录音机进行多种声音的混合，两台录音机输出，输入记录在第三台录音机上。“截获的磁带还唤醒了沉睡中的美国电子和音乐巨人…录音磁带用于信号传输后，使声音输出现代化;取代了留声机后，也使声音传送变得现代化。”
20世纪50年代中期，要获得这样的电子音乐，包含录制、剪切、拼接、循环、加速播放、减速播放与倒转播放等技术工作是十分复杂繁琐的，制作过程中巴伦夫妇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也让这种音乐更加富有魅力。最初《禁忌星球》的制片人并没有打算影片全部使用电子音乐，而是让巴伦夫妇尝试制作20分钟的音乐小样，结果这种前卫、实验性的电子音乐让制片人非常满意，于是整部电影的音乐就交给了巴伦夫妇来完成。
《禁忌星球》的音乐和音响震惊了观众，当太空飞船降落在牵牛星四号上的声音充满了电影院时，观众自发的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各种纯粹的电子声音打破了观众以往传统观念中的视听感受，创造了陌生、隐秘的外星球的声音世界。原本的字幕署名应该是“路易斯和贝贝巴伦的电子音乐”，因为路易斯和贝贝不属于音乐家联盟，必须删除与音乐这个词的联系，最后字幕署名为“路易斯和贝贝巴伦的电子音调”。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夫妇无缘奥斯卡最佳音乐奖项，但是他们的电子音乐比穆格的电子音乐合成器（1964）发明要早整整8年。正是巴伦夫妇先锋的电子音乐与科幻电影相结合，强调出电子、机械和太空这些元素的声音特质，从声音上展现了未来的技术和未知的环境。“一般来说，电子和音乐/声音的结合指出对未来和技术革新的不确定性、怀疑和恐怖，这些主题成就了类型的传统，这是对抽象的声音的敏感和强调。”
二、电子音乐与氛围创造
《禁忌星球》的故事是发生在外星球上的，因此音乐完全没有使用人们熟悉的交响乐的编制，而几乎是由电子设备所制造的充满变化的声响组成，呈现出早期的实验电子音乐的雏形。音乐和音响之间的界限在此被打破，尖利惊悚的不和谐音来代表未知文明给人类带来的恐慌，创造了陌生神秘的氛围。
（一）外太空与飞船的声音
影片开始于一片浩渺的宇宙，一艘飞船闲庭信步地飞过银幕。飞船划过画面仿佛穿梭于宇宙静谧的未知空问之中，不规则的高低音流畅的滑动，给人以强烈的不安感，低频声音不断增强，仿佛飞船加速的引擎声。当字幕出现时，尖厉的高频声不斷循坏往复好似空袭警报的声音，似乎暗示着这是一个不愉快的星际旅行。
在飞船减速着陆的过程中，电影通过光线呈现飞船的运行状态和空问物理变化，尖锐浮动的高音表现飞船运行中能量的提升，中低音表现机械往复的运作，连续抖动的颤音用逐渐加快的节奏表现飞船加速的进程。电影用飘渺怪异的电子化声音营造了人类飞船在宏大浩渺中宇宙空间飞行时陌生诡异又充满科技感的气氛。电影中不断变化音调的“嗡嗡声”已被雷德利·斯科特的《异形》和后续科幻电影所模仿。
（二）高科技实验中心的声音
影片描述了牵牛星四号星球上曾经生活过一群高智能生物奎尔族，他们制造出可以自给自足和自我修复的机器，能够无休止地运行下去。高智能生物灭绝之后，他们留下的机器还可以继续运行多年。影片用丰富的视听想象力呈现其发达的科技文明，摩比斯博士带领两位探险队员乘坐穿梭车通过隧道，画面正中不断变化的蓝色光线，造成穿梭车不断运动的感觉，从隐匿低沉的低频到尖锐浮动的高频，不断上升的音调表现出他们所乘坐的交通工具运动时极快的速度感。摩比斯博士介绍奎尔人的科技中心时，宏大而又力度变化的低音声响，持续的高频带有细腻连续的波动，多层次混合的电子声音配合画面各种科技设备的光线变化，呈现出强烈的未来感、科技感。
三、电子音乐与角色创造
（一）机器人与人类语言
罗比作为机器人，是科幻电影中早期的机器人明星之一。罗比具有精密的外形，持续闪烁的小灯、旋转的天线，以及透明的圆顶脑袋里转动的复杂设备，被称为是“米其林轮胎男和自动点唱机之间的疯狂结合”。他的设计无疑激发了？《2001：太空漫游》（1968）哈尔9000和《星球大战》（1977）的C-3P0的设计灵感。语言是人类交流的工具，作为机器人的罗比能够使用包括187种主要语言以及地方性语言进行交流，应该是最早在电影中能够使用语言的机器人之_。
人类造人的愿望和机器技术的结合产生了机器人。作为正面形象的“仆从”机器人罗比，他的设计严格遵循了美国科幻作家阿西莫夫于1942年提出的著名“机器人学三定律”。阿西莫夫提出将机器人作为人类的工具、助手与好友而不是敌人，对塑造现代科幻作品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罗比与《地球停转之日》里具有恐怖力量的机器人保镖高特不同，打破了三四十年代科幻文学作品中对机器人失控、暴力形象的定位。
当罗比第一次驾车出现在影片中，超高的车速卷起烟尘从地平线升起，音乐从极高的音调滑落到低音，循环往复出现，仿佛警报声暗示不明确的事物逼近。当罗比从车上下来，胖圆形的四肢和躯干给人以呆板可爱的感觉，也让刚到这个星球的探险队员放弃了警惕。他一板一眼、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言表现出机器人与人类自然讲话的区别，同时它的声音处理得像是从一个扬声器传出来的，频率窄并带有混响效果，以配合他黑色机械的身体，好似机器内部产生的共鸣一般。它每次说话前都伴随着断断续续的类似钟表发条的中频机械声，强调它的机械属性。规律的低音在此处表现其能量感，不规则回旋的高音则巧妙的配合其头部天线的圆周转动表现其科技感。
罗比由好莱坞男演员马文·米勒（MarvinMiller）配音，音色低沉洪亮，具有整部电影中最幽默的台词。当刚刚抵达牵牛星4号的探险队员惊叹于这个星球大气含氧量高时，罗比不慌不忙地回答说：“先生，我不太用氧气，氧气会让我生锈。”当探险队员间罗比的性别是男还是女，罗比机智地说：“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罗比令人信服的高科技外观和迷人的个性结合在一起，使他一炮而红。随后罗比在1957年的电影《隐形男孩》（the Invisible Boy）中担任主角，从此他多次在电影和电视上亮相。
（二）怪兽与电子音响
《禁忌星球》电影中最为重要的角色就是脱胎于弗洛伊德潜意识理论的怪物ID。这个怪物看不见，是一个隐形的“无声源”的声音形象。米歇尔·席翁曾在《视听：幻觉的构建》中写道：“在电影中，一个无声源声音的情形可以沿着两个不同的形态发展，先看到声源然后变成无声源的，或开始时是无声源的，然后再看到可见的声源……第二种情况在神秘情绪的影片中很常见，在解释声音来源之前保持着神秘性。无声源的声音保持着悬念，其本身构成了一种戏剧技巧。”影片中怪物的音乐代表了人类心灵中最黑暗的那一面——莫比斯博士的嫉妒和贪婪。因此，这部分音乐听起来是最神秘与恐怖的。
怪物第一次出现是它触碰到电网，显示其轮廓。随着它慢慢逼近飞船，音乐声响起，地面出现塌陷的脚印，有节奏性的低音出现配合怪物缓慢的步伐，飘忽的中高音滑奏使人感觉仿佛怪兽悬浮于銀幕之上，紧扣“潜意识”的不确定性，当脚印离镜头越来越近时电子音乐的高低音比例出现变化，混响也进一步加重，给人以窒息的压迫感。随着画外探险队员受害时尖锐的叫声，怪物音乐嘎然而止。随后怪物试图穿越电网，在探险队员激光枪的扫射后，怪兽才显示出其暗红色的轮廓，这一段变化波动的电子低音持续存在，同时电子的高频声音仿佛模仿怪物被激光枪枪击中后的嚎叫和怒吼，多层次丰富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增强了电影恐怖慑人的气氛。
在影片结尾的悲剧性高潮，莫比斯博士、阿尔塔娜和亚当斯躲藏在地下实验室里，由莫比斯博士的“自我意识”所形成的怪兽则一步步地穿透26英寸厚的钢板铁门，最终毁灭了莫比斯博士。影片通过电子音乐的变化表现无形怪物的疯狂失控状态。当其被铁门阻挡时，音乐音调变高类似尖厉的叫声表现其突破铁门所积攒的能量，给人以强大又捉摸不定的感觉，暗喻其不受控制的兽性。当它最后和莫比斯博士进行意识之间的交流时，音乐是一个多个层次的声音，其中最突出的特点是规则的低音，移动更快的、更不规则的中频的敲击音，以及一个高频正弦波一样的长而慢的半音滑音。这时莫比斯博士捂着头痛哭朝画外大喊：“住嘴，不要再说了，我不承认你！”随着一个模拟野兽吼叫并渐远消失的声音出现，博士受伤倒地，音乐也强度变弱，节奏变缓，逐渐消失。为了实现逼真的情感效果，巴伦夫妇在制作“怪物死亡”这段音乐时，让这条“怪物电路”经历了真正的“死亡”，电路发出的声音逐渐变弱变小，直到最后电路完全报废不能使用。
结语
二战后，科幻电影经历了一次大爆发。这种爆发的出现可以归结于世界大战结束后美苏冷战的开始，世界文化的格局发生转变。随着战后科技的发展，生产力进步，民众生活水平得到提高。人们对于科技和未知世界的关注逐渐升温，探索未知空间的愿望空前强烈，为科幻电影带来了巨大的市场，也为蛰伏多年的电影制作技术带来飞跃的契机和平台。同时人们对于科幻电影的要求也逐渐苛刻起来，要求科幻电影体现科学属性和感官刺激。这一时期电子音乐适时介入到科幻电影的声音制作中，这种由电子电路产生的声音，与科幻电影叙事捆绑，给当时的电影观众带来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刺激和想象，创造了一种超出人类现实世界局限的听觉体验，也开启了现代电影声音技术与艺术的新一轮互动。《禁忌星球》的电子音乐实现了音乐和音响的双重功效，不仅创造了冷酷迷离的神秘氛围，同时用电子声音建立了机器人和怪兽的角色性格，有力地推动了影片的叙事。
电子音乐在科幻电影中的创作尝试，使得电影中的声音超越银幕上的形象，进入到了角色以及观众的心理世界，改变了观众对科幻电影的声音期待。随着电影工业的发展和全球化进程的推进，科幻电影逐渐成为最富票房吸引力的类型。科幻电影着力营造在科学依据的基础上放飞想象力的视听奇观，而电影声音极大程度地参与了科幻想象的塑造，成为了类型要素之一。
